第1章 銅雀簪與豬膽膏(一)

第1章 銅雀簪與豬膽膏(一)

我垂老久矣。

凡認得我的人,無人數得清我究竟多大年紀,也無人相信我能將自己過往的年歲記得那麼清晰。可我卻記得清清楚楚,自與師傅離散至今,不偏不倚,恰百年。

百年前,我尚豆蔻韶華,與師傅一同操持着一家生藥鋪子,同師傅在一塊兒的日子,過得綿長如夢,我沉醉其中,從不在意今夕何夕。可自師傅離開的那一日起,每一日我都記得很牢,從不曾算錯過一日。

師傅說,待我百年之後,許是能再見着他。那是在我萬念俱灰,幾乎要丟棄性命的時刻,師傅給的最後的念想,本不該當真。

為了這個最終會幻滅的痴想,我便一日一日地數着盼着,絕不會錯一日,連一個時辰都不會錯。沒料,我耗費了百年,仍舊拿不準究竟得不得見。其實,早在一甲子之前,我心底已起了彷徨。

我蒼老至此,連個稚童見了都會駭怕,萬一真見着了,師傅還能認得我么?倘若,我的樣貌能像臨安城中那片湖一般,亘古不變,那該多好。

我同人說笑時將這話說起過幾次,每每不等旁人譏笑,我先自嘲痴人說夢,人老了容易胡言亂語。可有誰知道,我心底,是當真存着那樣的企望的。

……

臨安城中有湖,世人皆知謂西湖。西湖外圍沿湖一溜的巷子,商肆林立,迎來送往,巷中更有販夫走卒,簞壺賣漿,絡繹不絕。

因離皇城甚有些距離,少了沉重,又因山色空濛湖水清奇,就有那許多的操持整日的權重人臣前來疏解喘息,更有文人騷客爭相前來顯弄風雅,墨客權貴向來又少不得名妓陪襯,更離不得酒肴果品,這湖邊湖面便多了不少人間煙火氣,胭脂水粉香,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等一的風流富貴之地。

湖水之北水道阡陌之處,有一處深巷,喚作茱萸巷,大凡自小長在臨安城中的人,都知曉這巷子是有些來歷的。

此巷原是教一戶簪纓世胄的人家佔着,赫赫揚揚的一大家子,擊鐘鼎食、連騎相過的顯貴日子過得好端端的,忽就遭了滅族,無人能說道清楚這一家子究竟犯了什麼事,碌碌小民的眼裏本就只能瞧見高門大戶的兩樁事,要麼顯,要麼衰,余者皆掛不上心。

自打這茱萸巷經了好大一場屠戮后,便日漸頹敗下去,也鮮少有人願意踏足進來。也不知是哪一年起始的,許是北方皇族南遷之後,臨安城中的宅子漸漸捉襟見肘起來,權貴擠走了巨賈豪商,巨賈豪商擠走了蠅營狗苟的小民。

平頭小民無法,轉眼忽覺茱萸巷是個安身的好去處,不幾年,倒也將這衰敗冷僻的巷子重撐出了一番人世俗塵的情形來。

茱萸巷底,據說是昔年屠滅滿門的行刑之處,陰寒氣極重,曾有幾年,臨安城中嚇唬頑童的話,便是“送你去茱萸巷底耍去”。縱然後來茱萸巷住得滿滿當當,巷底卻還是無人願去住。

可師傅帶着我到臨安的那日,只花了不到一個時辰,便滿意地將這茱萸巷底陰氣沉重所在相中了,師傅說,陰陽相交時,恩怨纏結地,十丈紅塵人,天時地利人和,再沒比此處更好的了。

我並不明白師傅說的什麼時啊、地啊、人啊的,既然師傅說好,那必定是不會錯的。

不多久,茱萸巷底悄然開起了一家生藥鋪子,門前高懸烏頭匾額,燦燦地閃着“朱心堂”三個大字。

師傅常對外人說他姓朱諱闕,我渾不在意師傅名喚朱闕還是別的什麼,可他也將我的名字擺上了那高高的匾額上,還閃着堅定的金光,這卻教我暗自歡喜了好多日子,路過那匾額時總忍不住抬頭去望。

說到底,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姓,只知師傅喚我阿心。

人們只說朱心堂抓來的葯,較之別處格外有效用,也時常見着一個年屆而立的男子,眉目疏朗,端着一臉再謙和不過的淺笑,坐在櫃枱後頭擺弄藥材,他身邊有個垂着雙鬟,十四五年紀的小丫頭,在鋪子裏來回忙碌,另有兩名總沉默少話的雜役,垂頭默默做活。

無人知曉這男子的來處、爺娘親族、何處學的醫理藥典、歧黃之術,只知家中有人得了什麼疑難雜症,或大夫束手無策時,來茱萸巷底求一求生藥鋪子裏的這位朱先生,他若肯救,便是大幸了。

可偏他古怪得緊,並非什麼病都願意診看,也並非什麼人來買葯都肯販售。

診金葯資要得也稀奇,他若高興時,也不必什麼資費,隨意在患病之人身上取一樣小物件,便充當了葯資,他若不情願時,莫說是金葉子、交子、錢緡子,聽說便是銀山寶樹,也未必肯多瞧一眼。

臨安城繁盛,西湖邊尤其,有些店肆通宵達旦,再疏懶些的,店肆內燈火也得亮到起更方熄。可這朱心堂卯開酉閉,從不破例。街坊四鄰都知曉這個規矩,縱十萬火急,也無人會在酉時起暮之後再到朱心堂叨擾。

偶也有教病症逼急了的,貿貿然跑至茱萸巷底來叩門,也是無用,整個小宅院死寂沉沉如同經年無人的荒宅。

這日交三更時分,便有不知哪家的家僕,在朱心堂緊閉的門戶前急叩。一聲緊過一聲的叩門聲回蕩在茱萸巷裏,大半條巷子都體察到了這人的急迫。

饒是如此,朱心堂里毫無動靜。

這人在門前折騰了小半時辰,眼見着實無望,只得怏怏離去。

次日清早,巷子裏不知誰家圈養着的公雞長長地打了第一聲鳴,宣告了卯時至,朱心堂的烏木大門一動,濃濃的葯香氣順着半開半闔的大門涌了出來。

我跟在師傅身後慢慢地從鋪子裏踱出來,師傅隨手一指鋪子前厚重的門板,吩咐道:“吳甲,這門板子鬆動了些,拿去後院修整修整。”

吳甲點着頭便麻利地將門板一幅幅卸下。

隔街張屠戶家的娘子起得亦早,倚門朝朱心堂這邊張望。

師傅附身低低囑咐我去取些干艾葉,我跑回店肆里包了一包出來,笑吟吟地同屠戶娘子問早:“張家嫂子好早。”

“阿心姑娘,昨晚可是有人在你家店肆門前鬧了一陣?”屠戶娘子朝朱心堂探了探頭,裏頭靜悄悄的,不聞一絲異動。

“有么?”師傅皺了皺眉,順口便問道:“阿心,你可聽見昨晚的響動?”

“沒有啊。”昨夜間我睡得沉,哪聽得見什麼響動。

張家娘子狐疑地摸了摸包了髮髻的碎花頭巾,嘟囔道:“夜裏鬧騰,我還推窗望了一眼,確有人在門前,瞧那情形,八成是來求葯的。”

師傅從我手裏接過紙包,走過門前的小街,將手裏的黃紙包往張家娘子手裏一遞:“就快端午了,蛇蟲鼠蟻活泛過來,恐是四處沾帶穢氣,擾得人夜裏睡不踏實,將這包干艾葉在門前焚一焚,避避邪氣,夜間也好睡安穩些。”

張家娘子咧嘴一笑,一疊聲地謝她,也不提夜間的事了,忙忙地取了鐵簸箕出來好焚艾。

張屠戶門前的干艾煙氣還未消,便有一駕馬車從煙熏火燎中穿出,停在了朱心館門前。車上帘子一動,一名看起來年紀比師傅略略大些的凈面男子從車上一躍而下,衣着甚是得體,步子卻有些踉蹌,走到朱心館門前時腳下一頓,好似打了個寒噤,方才撩袍跨入。

“敢問朱先生何在?”那男子進門一開口帶出了一副濃重的北方腔。

“正是在下。”師傅從櫃枱後頭繞出來,沖他抱手作禮,“楊主簿怎的親來買葯?”

男子怔了好幾息,“朱先生……認得在下?”說話間他又偷眼打量了師傅一回,狐疑毫不掩飾地掛在臉上。

那些人總以為來了朱心堂會看見一位鶴髮童顏、精神矍鑠的老翁,彷彿這樣才不負朱心堂能肉白骨活死人的朱先生的名聲,那種懷疑的神色我見得多了,心底里早就懶得嗤笑他們的以貌取人。

師傅仿若未聞他的話,也不作答,只輕輕一笑,重回了櫃枱后,拿起了戥子,客客氣氣道:“楊主簿請遞方子,在下好予你抓藥。”

那楊主簿的神色恍恍惚惚,目光不定:“不瞞朱先生,昨夜我遣了家僕來過……說來慚愧得很,楊家也奉詩書禮儀,本不該深夜無禮叨擾,委實……委實是內子病重,頭痛欲裂,已是目不能視,昨夜忽嘔了口血,從口鼻一同噴出。”

師傅瞭然地點點頭,也不用那戥子,轉身在後面的葯櫃中隨意抓取了幾樣,包作四包,推至楊主簿跟前:“羌活湯,暫先吃着,得用了再來付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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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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