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小屯百姓
這處位於山中大凌河灣處的村屯,細看去足有近六、七十戶人家,家家都用山石壘就一人多高的院牆,屋舍多用木,大多是二層小樓......按着通常的去估算,這屯子裏少說也住着二、三百人。若是細瞧去,家家戶戶都不曾見破敗之象,想來那尋常日子也算過得不錯。
那幫子建奴游騎,來時並未放火焚屋。僅從陳瑞瑜站立之處環顧,也未瞧見有破門而入的跡象,這倒是有些蹊蹺。
一名隊長帶隊將發現的被關押者送了過來,卻僅有五位。其中四人均是老人,剩餘一位,約莫三十齣頭,穿着一身棉布長衫,頭上有帽,像是生員打扮。
陳瑞瑜一瞥之間,見那五人神情微有驚慌,四下不住的打量着,最後都落在篝火旁的那些屍首處。
待來到陳瑞瑜面前,那四名老者低着頭,一言不發,倒是那生員模樣的,一拱手,開口道:
“敢問將軍,可是由寧遠而來?”
陳瑞瑜一身鎧甲,頭戴櫻盔,腰懸綉春刀,這若是旁人乍一看,也只能稱一聲“將軍”。
不過,陳瑞瑜卻有若未聞,並不看他,卻叫住鐵鎚。
“鐵鎚。”
“在,大人。”
“去讓山上的兄弟下來,另派一隊三面布哨,剩下的都在此吃飯,讓那隊兄弟都仔細些,莫讓人家再給咱們來這一手。”
“是。”鐵鎚應道:“大人放心,咱們可不是這幫子蠢蛋。”
說罷,還就近踢了一腳腳下的一具屍首。
“去吧。”陳瑞瑜笑道。“那烤豬若是吃得了,讓布哨的兄弟帶些去。”
“是。”鐵鎚答應着,招呼手下去了。
這邊剛走,那鐵杵帶人返回篝火旁。
“大人,都搜遍了,沒人。”
“你派人去將戰馬帶過來。”陳瑞瑜吩咐道。
“是。”鐵杵應聲而去,對一旁站着的五人亦是絲毫不顧。
沒多大功夫,屯子外便射出一支響箭,歪歪斜斜的飛上半空中,然後“碰”的一聲,綻開一朵火紅的煙霧。那紅霧在河上微風吹拂下,很快散開,但就在其就快要散盡之時,遠遠的河邊上空,也飛出一隻響箭,同樣綻放一小片火紅的顏色。
這等煙火信號,在大明軍中乃是常備之物。這回入關時,全都帶了來,分到每一個小隊。只要事先約定,便能達成這種最低限度的消息傳遞。
果然,不大會兒功夫,就見大群的戰馬沿着河灘平地向屯子裏奔來。
陳瑞瑜一直站在篝火旁未動,看着百多名穿着一色鎧甲的彪形大漢們將各自的戰馬領回,按隊分栓在左近的馬樁子上,隨後依舊跟着各自的隊長聚攏在篝火旁。
很快,空地上又燃起數道篝火。
經過前些日子的急訓,這等生火做飯之事已極為熟練,不多時已飄起陣陣米粥的香氣。
陳瑞瑜估摸了下時辰,在場的官兵做完這些,不過兩刻之間,期間除了各隊隊長出聲指派之外,並無嘈雜聲響。看來那些老兵們對新兵管帶的不錯,陳瑞瑜暗自點頭。也幸好是在白水鋪子遇到這些人,不然,僅做到目前這些,怕是就要花費更多的時日。想必關前那些兵馬,甚至是在寧遠的袁崇煥袁大人,也未必能這麼快的訓出來。
不僅陳瑞瑜如此,就連一旁略顯尷尬的那五人,也都面露驚奇。
或許照他們看來,大明官軍中能看到如此行事的隊伍,實屬異事。大明朝在遼東經營上百年,遼西的任何一戶百姓對於軍事都不陌生,何曾看到過這般“冷靜”的官軍?更不消說適才明顯就是這些官軍全殲了那二十八名建奴游騎,但瞧上去,這些不論是官,還是兵,並不曾見到一個有絲毫不平靜之處,難道這些兵都是常歷戰陣的?
陳瑞瑜以及那些正在煮食的官兵們,當然不知這五人在心裏胡思亂想着什麼。要說冷靜,卻是因適才這一戰,實在太過輕鬆,或是說,根本就出乎他們的意料。就連那些新募之兵,原也該如通常第一次上陣的新兵一樣,要經歷一番“見血”的“翻騰”,正如陳瑞瑜也遠遠不曾料到的那樣,這場戰鬥只是在射程之內輪番放箭,就是全勝。此等又怎能不感到輕鬆之極?倒是對建奴游騎的舉動有些不解,當然,各小隊隊長以及老兵們,也不曾放過機會,結果,對付建奴,似乎並不會比眼下所見的,更難。
陳瑞瑜所為,不過是對幾個“高級”武官進行了一番“引導”,進而給那些想有所為的老兵們提供了一種可能,當這些老兵們都主動“整訓”新兵時,所帶來的效果遠遠超出陳瑞瑜一人之力所能達到的。
鐵鎚、鐵杵安排好逐項事宜,便回到陳瑞瑜的身邊。臨時指定的“親兵”小隊,也在忙着煮食米粥,當然,這裏面也包括鐵鎚、鐵杵的伙食。
陳瑞瑜這才看向那五人,轉身之時,那五人立時站直了身子,不過,有了最初的冷遇,倒沒人再開口。
看得出,那五人之中,是以那位年輕人為首。
“你有功名在身?”陳瑞瑜問道。
“是,萬曆四十五年進學。”那人連忙應道。
“叫什麼?”
“姓段,名彥,字.....”
“這屯子的還有人么?”陳瑞瑜不耐煩的打斷道。
“這......”那叫段彥的一陣尷尬,道:“回將軍,屯子的人都躲出去了。”
“在何處?”
“呃.....都躲在山裏。”
陳瑞瑜看了鐵鎚一眼,鐵鎚立時喝問:“胡說,這屯子外的山上都探過了,哪兒有人?”
“不,不是,將軍息怒,是在二十裡外的山裏。”那段彥忙分辨道。
“這麼說,你們曉得建奴會來?”
“將軍......小的們屯子裏在河邊有人守着,望見有人來便就躲出去。”
陳瑞瑜打量了下此人,又望了望其餘四名老者。那四人明顯是憨實的農家老漢,看穿着打扮,也知道是做慣了農活的,倒是面前這人......
“建奴游騎至此......居然不燒、不搶,甚至連門都不進,”陳瑞瑜緊緊盯着他,道:“這麼說,這建奴還都是些好人?”
這話里的意思,若是心思靈活的,想得可就多了。
顯然那名生員就是心思靈動的,聽着陳瑞瑜話音越來越不善,立時就跪下,連帶着那四名老者也一齊跪倒。
“大人,小的實話說了就是。”段彥面上帶着些驚慌,卻並不顯得過於懼怕,道:“將軍適才殺的建奴里,有幾人原便是這屯子裏的人,當年廣寧陷落,便投了建奴,去年便帶人來過,連搶帶捉的,禍害了不少人家。說實話,將軍,這屯子裏也沒什麼可搶的了,除了小的們身上穿的,家家戶戶都沒半錢銀子,就是半匹布也沒有。這一年裏倒是養的有雞鴨豬羊的,能帶的都帶走躲着了。”
陳瑞瑜不說話,仍舊盯着他。
“將軍,小的受鄉親們所託,與那幾人商議......將軍也看見屯子外面那些地了,這眼瞧着就要收糧了,小的們說的是,將收的麥、豆,七成都交給那些建奴帶走,只求他們看在曾是同鄉的份兒上,不要燒房子、搶女人。”
陳瑞瑜眉頭動了動,沒有言聲。這個緣故,倒是沒有想到過的。
鐵鎚看了陳瑞瑜一眼,便喝道:“沒出息的東西,建奴不過就二十來人,你們這屯子少說也有百多人吧?就這麼沒骨頭?”
“將軍......小的實說,屯子裏總計有四百一十九口,男丁是有三百五十二名。若真廝殺,不是不能。將軍,小的說的句句是實,屯子裏的女人大多被搶了去,要說有仇,家家戶戶都有,可不是不想報仇啊,是不能啊。”
鐵鎚“呸”了一聲,喝到:“怎地不能?就是一幫子怕死鬼。”
“將軍......”段彥忙道:“屯子裏的都是世代種地之人,當初廣寧失陷,家家戶戶都躲出去了近半年,可這都是小戶人家,除了這裏,哪裏又有容身之地?帶的米糧吃盡,也只能回來。”
陳瑞瑜依然不說話,鐵鎚張了張嘴,卻也止住了。
“原指望着朝廷能收復廣寧.....可是一打聽,才知官軍燒了二百里內的所有堡寨墩台.....這不就是不回來了?屯子裏的人還得種地、打魚,就是為了一家老小活命啊。”
“屯子裏也有壯年男丁要拚死一戰的,可殺了這一隊,還有下一隊會來,就憑屯子裏這百多號人,怎能敵得過?不說別的,就是不種地,這屯子裏多半的人都要餓死。將軍,小的們也就是留條命而已,實無降敵之心啊。”
陳瑞瑜緩了緩,道:“起來說話。”
“多謝將軍。”五人從地上爬起來,低着頭,不敢仰視。
“就是說,你們拿糧食,換建奴的不進門?”陳瑞瑜道。
“是。”
“建奴就這麼答應了?”
“是。”段彥猶豫了下,道:“將軍,小的偷偷聽到幾句,好像是說,建奴那邊,缺糧缺的厲害。小的想必定是真的,不然也不會真的不進門。”
建奴攻佔遼陽、瀋陽之後,再下廣寧,的確得了不少糧草、軍需,但這過了近兩年了,卻再無更多的收穫,何況,此時遼河以東,漢民暴動、逃亡者紛多,要說缺糧,卻是不假。
“將軍,”段彥補充道:“小的屯子裏,也真沒值錢的物事可搶了,就連鍋碗瓢盆的,也沒幾家是齊全的。這兩年裏,那些商隊從未來過,連拿野味、毛皮、藥材去換,也換不到。那些建奴也知道屯子裏住着不少人,也不敢零散着住進去。小的是這麼猜的。”
“你倒是膽大,居然敢跟建奴商議。”陳瑞瑜道。
“不敢,小的曾在外面走過幾年,說話要利索些,倒並未膽子大。小的膽子只是大了一點點。”
“一點點?”
“將軍,”段彥轉身指了指身後的四名老者,道:“屯子裏的人大多跟這幾位一樣,祖輩都在此處謀食,除了上山狩獵、採藥,就是四五十裡外也很少去過。都是些極為憨厚的。再者,屯子裏的青壯,性子莽撞,怕是一言不合,便要動刀子廝殺,還是屯子裏的老人幫着壓着的,不然,將軍今日此來,看到的就不會是這般了。”
“所以就推了你出來?”
“是。”段彥道:“將軍,屯子裏的人都是沾親帶故的,不是不敢拚命,實為顧全全屯子的人命啊。那些青壯倒還好,就是走出去,也能尋得吃食,可屯子裏還有老少婦孺,若惹來建奴,卻都活不下去。”
陳瑞瑜道:“如今......這些建奴可都死了,你道如何?”
段彥沒言聲,低着頭,似乎對此並無預想。
“你去讓屯子的人都回來吧。”陳瑞瑜道:“往年便不說了,如今有我們在,建奴不會再來。”
“將軍是要在此地駐紮?”段彥似乎有些欣喜。
陳瑞瑜沉吟片刻,道:“不。不過,廣寧所轄之地,便是我等巡弋之地。”
段彥沉默不語。
“你去跟屯子裏那些青壯說,願意從軍的.....我們明日午時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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