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招來寧安縣有頭有臉的商戶,慷慨陳詞一番,說是這次打仗損傷慘重,府庫空虛,要再補交稅銀,這次分到沈舒堂頭上的金額是三千兩。
沈舒堂一直對苛捐雜稅十分有怨言,此時不滿周啟仁這般毫不遮掩地搜刮民脂民膏,冷聲譏諷道:「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大人,您這是三十萬兩啊,您的腰包也太沉了些!」
正在作着好夢的周啟仁聽到有人聒噪,喝道:「哪裏來的狂徒,敢在縣衙里大放厥詞,拖下去,先打五十大板醒醒腦子。」
沈舒堂當即便被堵了口,被兩個衙役脫了褲子按在凳子上,不由分說就打起板子來。
周啟仁看着下頭的眾人,眯着眼問道:「怎麽,各位想好沒有?銀子是有還是沒有?今兒個給個準話再回去。」
眼看着旁邊的沈舒堂已經皮開肉綻,進氣多出氣少,眾人哪還有不明白的道理,這是拿銀子換命啊,沒有也得有!
周啟仁見眾人都點頭,一雙小眼眯成了一條縫,摸着鬍子笑道:「各位來簽字畫押,認領了自個的稅銀,三日後再來縣衙交齊。」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執行的衙役收了棍子,稟道:「大人,已行刑完畢。」
周啟仁一一看着收上來的稅銀認領狀,無暇顧及地擺手道:「拖到大牢去。」
待人走了,一旁的師爺憂心提醒道:「大人,沈舒堂不如也放回吧,責令他交了銀子便是,大人眼看便要調任,倒不好多出是非。」
周啟仁冷哼道:「一個小小的商戶,還真能耐了!本大人就是要這些不入流的商賈看看,什麽叫民不與官斗!」
師爺聽了心頭一驚,忙擦着額上的冷汗,卻是不敢再勸,縣令大人這回搭上了京裏頭的大官,已然不懼民怨,想來自個還是早些脫身為好,不然遲早被坑!只是可憐一向仗義疏財的沈掌柜了,這一回怕是過不了了!
邵楚峰和伍修回程的時候,伍修一直記掛着要到沈家布坊道歉,在寧安縣的大街上轉悠了好一會,卻沒見到掛着紅綢的沈家布坊的門匾,一時有些奇怪。
「難不成是小的記錯地方了?」他縱身下馬,問附近的行人道:「老伯可知道沈家布坊在何處?」
那老伯聽了,驚異地看了伍修一眼,連忙擺手,「不曉得,不曉得!」
伍修摸着腦袋,滿臉歉意地道:「主子,可能是小的記錯地方了,京里的事要緊,反正那小姑娘也沒撞着。」
邵楚峰看着這一塊地方,漠聲道:「走吧。」
旁邊的藥房掌柜正好抓了葯出來,聽到兩人的對話,連忙衝過去準備告知,不料那兩人卻騎着馬飛馳而去,掌柜不禁連連嘆道:「好不容易來了兩個找沈家的,竟就這般走了。」
一旁的藥房小二問道:「掌柜的,那沈掌柜就這般在裏頭了?」
藥房掌柜低聲道:「說不得,說不得!」
小二立即噤了聲,想起那個稚嫩可愛的沈家小姐,家裏突逢這般變故,布坊被縣令扣押轉手賣了,祖母也聽說病得快不行了,如今爹爹還在牢裏頭……
原聽說沈家小姐是要坐堂招婿的,沈家小姐模樣周正,性子也乖巧,看着十分討喜,他還想着將鄉下的小兒子接過來,沒事就帶在沈家掌柜跟前晃悠,好混個眼熟,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吶。
一直待隔年周啟仁調走後,寧安縣的百姓才得知,忽然從街道上消失的沈家布坊的掌柜,被周啟仁抓來殺雞儆猴,關在牢裏不到一個月便熬死在裏頭了。
沈家旁支後來來人去探了牢頭的口風,聽說青玉樓的花魁青鸞倒是個重情義的,花了銀子去見了沈舒堂幾回,最後一次去的時候,人已經沒熱氣了,不過一個月竟瘦得沒了人形。
青鸞伏在沈舒堂身上泣不成聲,「你就這般走了,我和錦兒可怎麽辦?」
哭聲震天動地,牢頭都說想不到一個青樓女子也會動了真情!
青鸞自此倒讓衙門裏的人高看一眼,對青玉樓也格外照顧起來。
陳氏在沈舒堂之前便沒了,至於一直跟在陳氏身邊的沈明錦去了哪裏,沈家的鄰里卻是不得而知,有傳言說是被算命的道士帶走了,有說被沈舒堂的好友收養了,也有人說這個孩子怕是夜裏被偷走,拐賣到北邊了。
沈家僅存的嫡脈,當年放言說要坐堂招婿的沈家小姐從此下落不明,那些男孩兒多的人家都忍不住嗟嘆了幾句……
【第二章首次登台惹禍端】
八年後,寧安縣青玉樓的花魁大會上,人潮擁擠,傳言今日青鸞姑娘培養多年的白蘅、紫萱、薔薇、木槿姑娘會登台首秀。
二樓廂房裏,年逾三十的青鸞輕輕地替沈明錦描着遠山眉,望着銅鏡中唇紅齒白,臉還肉肉的姑娘,苦笑道:「你爹泉下要是知道你有這一天,估摸着不會在臨終前將你託付給我了。」這丫頭,當年算命先生說是金命玉質,卻被她帶到這淤泥地!
沈明錦起身安慰道:「鸞姨,如果不是你,我恐怕也活不到這麽大。」
八年前,縣衙苛捐重稅,爹爹與當時的縣令周啟仁起了衝突,被打入大牢,祖母憂慮而亡,爹爹不到一個月便在牢中逝世。
這一切都是她聽鸞姨說的,因為祖母下葬的時候,她的頭磕在了棺木上,什麽都不記得了。
都說青樓女子薄情寡義,可青玉樓里的姨母們個個都有俠義心腸,這些年來,她僅憑沈舒堂之女的身分便獨得她們的嬌寵。
青鸞是青玉樓老鴇的女兒,也是上一屆花魁,她本來是不準備讓沈明錦登台入這一行的,但這幾年青玉樓經營慘澹,她們做這一行的,沒有及早脫身,便脫不了身了。
沈明錦在青玉樓待了八年,在這般魚龍混雜的地方,她也跟着青玉樓採買回來的小女孩一起學文識字、彈琴練舞,卻從沒出現在客人面前過,只是這兩年青玉樓經營慘澹,樓中姊妹又多,想維持生計實屬不易。
外頭傳來小丫鬟的催促聲,「鸞姨,槿姑娘,前面客人一直不見姑娘們上台,開始鬧了!」
青鸞不耐地道:「讓薔薇、紫萱、白蘅快些。」
外頭小丫鬟應下,青鸞握着沈明錦的手,蹙着眉頭語重心長地道:「明錦,你爹雖是一介商賈,但當年也是飽讀詩書的,他在的時候,曾言以後要你招婿入府,我實是不忍心將你的一輩子斷送在這裏。」
「鸞姨,我只是上去跳一支舞,又戴着面紗,您放心好了,要是以後青玉樓好過些了,我不上去便是,管您要了錢,再回東大街上開一家布坊,招婿入府。」
「你這丫頭,若真如你所說,我們這些老骨頭都給你當小二去。」青鸞輕輕點着沈明錦的鼻尖笑道。
青鸞知道她是在哄自己寬心,心裏熨貼得很,摸着她柔軟的墨發,心下更是疼惜,心想着,舒堂如若不遭厄運,這丫頭生得明眸皓齒又機靈聰慧,定會如算命先生所說,是寧安縣的一朵富貴牡丹花。
酉時三刻,樓里客人已經喝的微醺,這一批的少女一共有十五個,只剩下最後一個沒上台了,傳說這是青玉樓精雕細琢了許多年的珍品。
等琵琶聲響,玉笛吹奏,台下眾人都不禁睜大了眼望過去,竟是青鸞親自上台彈琵琶,吹笛的是素來冷艷的青鴻,青鵠打羯鼓,青雁彈箜篌,台下頓時發出一片驚呼聲,青玉樓排得上號的名角都將自個的拿手絕活獻出來助陣了!
沈明錦站在後台微微吁氣,又對着鏡子調整了一下面紗,確定不會掉落後才起身。
一雙寶相花紋雲頭錦鞋從簾幕後頭緩緩走出,羯鼓一陣急響,此女子約豆蔻年華,額頭正中一枚雲母梅花花鈿,雙瞳翦水熠熠生輝,錦鞋輕輕一劃便是一個旋身,體態輕盈,如見龍宮中的仙女在雲霧之端化身輕煙。
站在後台等着選花魁的白蘅微微眯了眼,不知何故,木槿一向得樓里眾人的疼寵,她和紫萱、薔薇,自幼買來就是為了接客,而木槿,她彷佛是青玉樓的公主,不說青字輩的姨母們,見了她眼裏都憐愛得要泛出光來,便是小丫鬟和小廝見到她,也都恭恭敬敬地喊一聲「槿姑娘」,而她和紫萱幾個受到更多的卻是苛責和白眼。
什麽花魁?不過是青玉樓掙錢的把戲,她們捨不得讓木槿做那等營生,倒恩典般地將這殊榮給她,呵!
沈明錦如平常和樓里姑娘一起練舞一般,並不去看台下眾人,只是今天她跳着跳着,忽然覺得大腦有些空白,像進入了一個朦朧的夢境,似乎有一個人也如她這般,在大庭廣眾之下跳這麽一支舞,那裏肅穆端靜,亮如白晝,跳舞的女子華貴嫻雅,眉眼俱是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