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撒謊
沈三千已經顯懷了。
過來開門時,挺着肚子,手叉着腰,臉上素得像塊素雞。
許山倒了四杯熱牛奶。
客廳十分安靜,只傳來我們四個人動作一致喝奶的聲音。
許山知道我懷孕。
包括沈三千。
唯獨只有我被蒙在鼓裏。
我沒有揭穿任何人,只握着手裏的杯子發獃。
許小多在路上就告訴我,撲克臉的老頭子問了他幾個問題,然後帶他去做了全身檢查,包括檢查牙齒,還做了智力測試,測試結果許小多一概不知。
他還小,我不能從他這裏獲取那邊查驗的是什麼,不管是檢查身體,還是驗DNA,短時間內我都不想再見到金余。
許小多跑出來的契機很微妙。
撲克臉老頭子帶他出去時,他借口下車尿尿,成功通過路人的行李箱逃了出去。
聽他講這一段時,我還是有驚無險地抓着他的手,祈禱般念着,“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他在外面流浪了整整三天,才從峽市跑到了榕市,憑藉著腦子裏的地圖找到了沈三千的家裏。
我問他為什麼沒給我打電話。
許小多這樣回,“告訴你了,你就不會離開那個男人了。”
大概空氣里太壓抑了。
沈三千開了電視,許山把聲音調到最小,然後問許小多困不困,要不要早點睡。
許小多看了我一眼,然後走過來親了親我的臉,跟我說,“春春,晚安。”
我親了他好幾下,才鬆開他,“寶貝,你先去睡。”
沈三千遞了個超軟的抱枕給我,又把茶几底下的瓜子拿出來放我懷裏,又把薯片蝦條什麼的零食擺滿整個茶几,這才吩咐許山,“再去倒兩杯熱牛奶過來。”
許山嘆氣,“你每天吃太多零食了,少吃點。”
“是我要吃的嗎?!”沈三千憤憤地瞪過去,用手指着自己凸起的肚子,“是它!肚子裏的它!”
許山告饒似地舉雙手,“好好好,姑奶奶,您隨意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等許山的腳步聲走遠,沈三千才摸了個橘子,慢條斯理地剝開,遞了一半給我說,“他昨天求婚了。”
我愣了下,“啊?”
橘子酸得很,我愣愣地塞進嘴裏,就皺成了菊花臉,只看到沈三千面色如常地吃完一半橘子,拿紙巾擦了手,“我沒答應。”
如果金余的父親沒來。
兩周前的那個日子,也是金余跟我求婚的日子。
我也沒答應。
像是潛意識尋找拒絕的理由一樣,我不由自主地問,“為什麼?”
沈三千拆了包薯片,嘴裏咔嚓咔嚓的嚼着,聲音有點含糊,更像是隱藏自己內心的情緒一樣,“我總覺得他是為了肚子裏的這個孩子。”
她是個外剛內柔的女人。
懷孕期間,更是脆弱期。
她肯定喜歡許山,不然不會是這樣的表情跟我說這些話。
“不覺得很可笑嗎?”她朝我笑了笑,那笑容一閃而逝。
客廳里新進了很多植物,應該是許山買的,各式各樣的綠植,生機勃勃地伸出長葉覆出一片綠色。
沈三千很少打理這些,用她的話來說,養自己都懶得養,更何況養植物。
我輕聲道,“其實,許山很好。”
“嗯,看得出來,他以後會是個好丈夫。”沈三千停止嘴裏的咀嚼,神思放空般盯着前方的電視,聲音飄忽,“可我不想為了孩子,去綁架一個人。”
耳邊聽到細微的聲音,我餘光看到走廊那邊有個黑影。
我就沒有再說話。
只聽沈三千嘆息般的聲音說,“夏秋,你知道的,我想要的愛情很純粹,就是淡淡的喜歡,什麼細水長流啊,什麼相濡以沫啊。”
“就算以後讓我當個黃臉婆,相夫教子什麼的都行,愛情不就是這樣嗎,為了對方犧牲掉自己的一切。”她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朝我笑了笑,又朝嘴裏塞了兩枚薯片,嚼得卡茲卡茲響。
“三千,你想說什麼?”我攥了攥手指,沒忍住,從茶几上開了包新的薯片,學她塞進嘴裏卡茲卡茲,心情十分愉悅。
沈三千碰了碰我的肩膀,“我想說,你們折騰七年了,孩子都快四歲了,就別瞎折騰了,好好過日子吧。”
我繼續啃着薯片沒說話。
沈三千停了嘴,轉頭盯着我,“你難道想看到四年前,我那個樣子嗎?”
時隔四年。
這是她頭次在我面前主動提起關於四年前的那件事。
我嘴裏的薯片越嚼越苦,想說些什麼,整個腦海都是四年前沈三千親吻墓碑的畫面。
耳邊混着她悲涼的聲音,“你難道非要等到金余死了,你才哭得死去活來的告訴全世界,你想和他在一起嗎?”
——
第二天我帶着許小多告別沈三千時,她躺在床上,只朝我們揮了揮手,又眼睛一閉,回到夢鄉。
許山出來送我們,無奈地笑,“她現在嗜睡,一天要睡十五個小時。”
我情不自禁地撫了撫肚子,又在轉瞬間收回手。
到了小區樓下,許山問我,“打算去哪兒,回去?”
“嗯。”
許小多抬頭看了我一眼,我也看向他,嘴角彎起,又蹲下來捏了捏他的嘴角。
許山把手裏的一袋吃的喝的還有幾張紙票塞到我懷裏,“好,到了給我電話。”
“行。”
打出租時,許山突然問我,“她的前男友,在四年前死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只從許山眼睛裏看到面色蒼白的自己。
許山大概看我臉色不對,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了,我不問了,你路上小心。”
我抓着許小多就上了車。
司機問去哪兒,我隨口說了個榕市郊區的地址。
我撒了謊。
我沒有打算好回去,我也不打算回去。
我只想帶着許小多安靜地找個地方緩緩。
郊區都是民宿住宅,雖然便宜,但也處處花錢。
就比方從市區打車到郊區的錢,許山給的就花了一半。
我帶着許小多漫無目的地走,路上遇到的都是些笑容和藹的生意人和老年人,他們穿着厚棉襖坐在門口,面前放着新鮮的蔬菜。
馬上到中午,早上只吃了幾片麵包,喝了一杯熱牛奶,肚子早就敲鑼打鼓。
路過包子店,許小多拽了拽我的手,我就帶他去買了幾個包子,又買了杯豆漿,結果,許小多隻吃了一個包子,把剩下的全推給我。
他說,“春春,你吃,我不餓。”
我突然覺得特別委屈,眼淚都快湧出來。
他知道我身上沒錢,也沒有手機,肚子裏還懷着孩子。
我愧疚得不行,在寒風裏抱着他的小身軀問,“寶貝,你會不會討厭媽媽?”
許小多用小手笨拙地替我擦眼淚,聲音還很稚嫩,卻偏偏異常堅定,“不會,春春,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
——
我在傍晚的時候,還沒找到合適的住處。
這裏的租金不便宜,逛了一圈才知道,這裏附近是榕市有名的風景區,再往前就是榕市海邊,那邊更貴。
最便宜的一晚上兩百。
我只有兩百零七十二。
跟房東溝通了許久,他還是搖搖頭說不行,讓我住一個晚上,第二天再去想辦法。
我和許小多在旅館門口的時候,遇到一對中年男女。
男的比較文化,戴着眼鏡,極其普通的臉上,唯有眼睛帶着幾分刻板地嚴肅。
女的長相比較市儈,化着淡妝,塗著口紅。
女的一進來就問有沒有房間,房東說有,她就走過去跟房東砍價。
我眼睜睜看着這個女人把兩百一晚的房價砍到了九十一晚,然後轉頭對中年男人說,“付錢。”
我這才側頭看着這個自從進來就不停打量我的中年男人。
看我迎向他的目光,中年男人目光坦誠而謙虛地頷首,用標準的普通話問我,“你好,感覺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故人,有點冒昧,想問一下你母親貴姓?”
中年女人等不到中年男人的回應,有點急,又看到他在跟我說話,表情有點不悅,但還是走過來問,“怎麼了?”
中年男人就解釋了幾句,中年女人的表情這才鬆了幾分,也十分客氣地說,“他不是壞人,只想問你剛剛問的那個問題。”
我起初以為是金家那邊的人,沒想過我媽會有熟人,雖然心存警惕,但覺得這個男人給人的第一印象很謙和,就把我媽的名字全說了。
沒想到中年男人一臉震驚地抓着我的手臂,“你是她女兒?”
我朝後躲了躲,中年男人這才意識到自己太衝動了,不停地道歉,隨後才扶着眼鏡說,“你母親怕是這輩子不想見到我。”
眼前的中年男人,眼裏的情緒一直低落,我不想和他扯太多,就輕聲說,“想見也見不到了,我媽已經去世了。”
中年男人訝異地張着嘴,好半天沒有反應,還是中年女人扶着他的胳膊,我才發現他的腿在抖,聲音也在抖,“什麼時候的事?”
“七年前。”我垂下眼睛,拉着許小多的手,“不多說了,我們還有事。”
中年男人趕緊從懷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你以後有事可以找我,這是我的名片,小姑娘,你叫什麼?”
“夏秋。”
中年男人遞名片的手就頓在半空。
我伸手去接,屋裏的燈不甚明亮,卻還能堪堪看到那張潑墨名片上的三個字。
夏之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