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3章 運去英雄不自由（9）

北岸河東戰船時常在大河上游弋出現，試探着對南城大營發起進攻。

夏侯惇認為，這是西涼軍聲東擊西之計，更加堅定了將計就計、殲敵前鋒的信心。第二天夜裏，他就帶着兩萬多曹軍主力離開營地，潛行開拔，循河西進，目標直奔秦亭而去。

為了達到后發制人、殲敵前鋒的目的，他向秦亭方向廣派斥候，確保不會上了西涼軍調虎離山之計，同時要求大軍晝伏夜行、偃旗息鼓，控制腳程，蓄養好體力準備迎接戰鬥。

他用了四日的時間，趕到了秦亭。

而此時得以偷渡上岸的敵軍已有近萬西涼軍的士卒、工匠，由張郃率領。

這讓夏侯惇又驚又喜，驚的是西涼軍的運送速度竟然如此驚人，要是再晚上幾日，只怕鄄都就危險了。喜的是自己恰好趕到，有望取得一場斬獲近萬的大勝。

尤其敵將張郃是在河朔頗有勇名的將領，若能將他在南岸斬殺，將能夠極大挫傷北岸其他西涼軍的士氣。

夏侯惇當即下令發動進攻，張郃似乎也有預料到曹軍趕到，在一場短促的交戰後，隨即放棄河邊的工事，將士卒和工匠收縮回依託河邊高地修建的營盤固守。

曹軍沒能一鼓作氣攻下營盤，於是一面分兵挖長塹、立鹿角，將張郃營盤與大河隔絕開來，一面休整兵力，分批輪流向張郃營盤發起猛攻。

在夏侯惇想來，張郃軍倉促渡河，帶上不了多少輜重，而在南岸散開兵力伐木、築營沒有十天半個月是不可能的，臨時修築的營地能有多堅固，曹軍一日之內就能攻破它。

但事實是，儘管曹軍不計代價、前仆後繼，可連續三日的進攻，雖使得敵軍同樣損失不小，但始終是沒能夠攻破張郃軍的營盤。

···

第四日，日頭西斜。

新一輪的進攻又被打退的曹軍丟下一地狼藉，在鳴金聲里匆匆撤退。

陣前督戰的夏侯惇獨眼眼珠轉動，手中摩挲着一小塊從張郃軍壁壘掉下的土石，餘暉將他馬背上的身影拉得斜長且變形。

張郃軍不知使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能夠將就地取材的河砂、黃土、河卵石短短時間內就變得像鐵石一般堅硬，期間曹軍曾一度攻破外壘，結果一夜過後，新的一面壁壘就又築成了，曹軍士氣大減，反被張郃率軍奪回了外壘陣地。

就這樣反覆拉鋸，結果這些營壘卻越來越硬，真的變得連曹軍的撞錘都不能輕易擊破，隱隱有固若金湯之勢。

“將軍，敵營堅固，急切難以攻下，莫不如修建營地，挖掘壕溝，改用圍困之法。。”

麾下校尉呂建觀察夏侯惇的神色變化后，小心翼翼提出了新的建議。

夏侯惇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換作是一天前，呂建這番影響大軍進攻士氣的話語會讓夏侯惇勃然大怒，但眼下，夏侯惇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權宜的辦法。

強攻不下，曹軍一開始高昂的士氣已經衰退，圍困反而變成是對付倉促渡河，沒有輜重糧草的敵軍的良策。

而圍困期間，總不能讓士卒們一直曝師野外，連個固定的營地都沒有。

只是，速戰速決的想法破滅后，留下南城大營的新卒、老弱、民伕怎麼辦？

夏侯惇轉眼遠眺北岸，心中除了擔憂之外，還生起了巨大的危機感。

近處的敵軍營盤，似乎是一汪越陷越深的泥潭，無可避免地讓掙扎的自己深陷絕境。

彷彿為了印證夏侯惇的心聲，很快，另一名校尉徐商就慌慌張張帶來了足以摧垮軍心的噩耗。

“將軍，，，斥候來報，，西邊出現大量敵軍，其中有閻，，閻賊的大纛！！”

“咚——”夏侯惇聞言，手中的土石頹然落地。

···

大河滔滔，河津渡口始終是快速輸送大批兵馬的捷徑，如果沒有將它們控制在手中，僅憑走舸、木排、羊皮筏浮河而過，在面臨擱淺、傾覆、襲擊等等風險下輸送大量兵馬、輜重根本無從談起。

儘管閻行還下令新建了一批平底沙船作為臨時浮橋，可無疑是杯水車薪，搶灘上岸的軍隊不足萬人，沒有騎兵和重型攻城器械，輜重極度匱乏，涉水上岸的士卒渾身濕透、體力大耗，且其中多數沒有披甲。

但就是這樣一支軍隊，在閻行大纛的指揮下，士氣如虹，以一種一往無前、所向披靡的無畏精神在向夏侯惇軍隊逼近。

反觀曹軍，雖然甲堅兵利，但在沒有堅固營壘防守的情況下，驟聞西涼軍來襲，上至夏侯惇，下至底層士卒，紛紛萌生了退意。

不知從何時起，橫行中原的曹軍竟然失去了與關西軍隊決一死戰的勇氣。

尤其是閻行親率的關西兵馬，曹軍上下畏之如虎，夏侯惇短暫猶豫之後，就匆匆下達了向鄄都撤退的軍令。

雖然他知道，在西涼軍的陽謀面前，這一退，就意味着完全讓出了大河防線，讓中原戰局不可避免地加速向一方傾斜，但此時軍心動搖，心神大亂的他已無鬥志，僅存着一絲退保鄄城的念想匆匆撤軍。

可是來時容易去時難，發現夏侯惇率軍撤退的張郃心知強援到來，果斷派兵追擊，而西邊的閻行從斥候口中得知曹軍撤退方向後，也下令軍隊不惜體力、全力追趕，務必要在日落之前擊潰曹軍。

最終，倉皇撤退的曹軍還是在曠野上被緊追不捨的關西軍咬住了。

一陣短暫、激烈的接仗后，曹軍不可避免地演變成全面潰敗，曹軍將校紛紛拍馬逃竄，丟盔卸甲的士卒們則拔足狂奔，連夏侯惇的大纛也被丟棄在草屑飛揚的泥土中。

但關西將校鐵了心要活抓曹將夏侯惇，下令士卒點起火把，準備連夜追逐搜尋，最終在一處山坡上圍住了沒能逃脫的夏侯惇等人。

王忠和楊秋聞訊先後趕到，確認山坡上僅剩十來名親兵護衛的曹將就是曹營頭號大將夏侯惇之後，兩人大喜過望，趕忙讓士卒近前勸降。

他們都是閻行麾前的將佐，知道活的夏侯惇對閻行收取中原州郡是有大用的。

“夏侯將軍，勝敗乃兵家常事，爾等已然全軍覆沒，鄄城也保不住了，頑抗還有何用，快快棄仗投降吧。此時投降，不僅能夠活命，還能保住闔家富貴——”

關西士卒的大嗓門不斷響起。

坡上僅存的親兵人人帶傷，他們是跟隨夏侯惇多年的老卒，哪怕在潰逃時也是緊緊追隨着夏侯惇的腳步，但此時稍得喘息的他們聽到坡下的喊話，眼睛不由轉向夏侯惇的身上。

“哈哈哈。”身上鎧甲被火光映照得血紅的夏侯惇發出了一陣蒼涼的笑聲，他將換到左手的長劍舉起，看着古樸紋理的劍身在火光中的寒芒。

這柄劍，同樣跟隨他征戰了多年。

此時曹軍征戰中原，由弱變強、由盛及衰的一幕幕彷彿都在劍身上重現。

他昂頭說道：

“為將者，受命破敵，有死之榮，無死之辱，今日大軍盡沒，我自當伏劍謝罪，至於你們，都放下兵刃下坡去吧。”

說完之後，他決絕地揮動劍刃割斷自己的脖子，鮮血噴射而出，那一具強壯身軀隨後頹然倒地。

“將軍——”阻攔不及、目睹夏侯惇自刎的親兵紛紛拜伏、泣不成聲，之後在一名親兵的帶領下，所有人相繼圍在夏侯惇身邊拔劍自刎，一如生前在軍中追隨、簇擁的模樣。

坡上血流如注，坡下人馬齊喑。片刻之後，楊秋才從這悲壯蒼涼的一幕中反應過後，他嘆息了一聲，揮了揮手，待命的士卒紛紛發足，朝坡上奔去。

“從此世間又少一豪傑矣。”

···

夏侯惇的死和曹軍北線主力的覆滅，讓曹軍防守中原的戰略變成一紙虛話。

大河防線已經崩壞，南城大營的曹洪和鄄城也被分割開來，閻行麾下的騎兵開始陸續渡河，而得知敵軍渡河擊敗夏侯惇軍后，曹丕派出城探清敵情的士卒一經出城，就出現軍中嘩變，自行崩潰了。

鄄都臨近大河，無險可守，直面渡河南下的西涼軍的弊病此時凸顯無疑，城中軍民更無一戰之心，面對獲勝進犯、長驅直入的西涼軍，根本沒有人有信心能守住城牆。

朝廷上下陷入一片驚慌，城中騷亂不斷出現，此前叫囂着要“親征禦敵”、“君臣死社稷”的朝廷君臣頭腦也懵了，他們沒想到曹軍敗得這麼快，只得草草通過了東狩的廷議。

眼下，北邊、西邊都有大軍壓境，往南一馬平川很快就會被西涼軍的騎兵追上，他們只能準備先逃往泰山郡去，那裏還有呂虔的軍隊和有利的地形可以阻遏西涼軍推進的步伐，然後朝廷再視情況考慮下徐州。

至於曹洪、于禁等人的軍隊，雖然司空府已經緊急遣使傳令，但急切之間也指望不上了，他們也不敢想像在西涼軍的馬蹄下這些軍隊是否還能夠全身而退。

安全逃離這裏，是城中所有人這一刻僅剩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