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章:盾牆箭雨(下)
西陲十萬戍卒常年與黑羌游猛開戰,對弓弩使用的戰術時機把握的都爐火純青,羌族男子單輪體格健壯遠勝漢人,多的是虎背熊腰,猿臂狼軀。又善騎戰,當初為了在荒漠戈壁上建築戍堡時就深受其害,苦不堪言。即便西陲戍卒有了如今的別具一格的體系,若是在野外遭遇了人數相當的黑羌游騎,也不敢誇下海口揚言十拿九穩。
正因為如此,西陲戍卒才取捷徑以弓弩制敵,黑羌男子善投擲長槍長矛,幾個有百年淵源的大部落更有不為外宣的擲矛步伐,外人難以得之,被稱做疊步。
榮孟起就曾見到過出自黑羌八大部首的精壯男兒步戰擲矛,步伐詭異而不間斷,一步接一步,倒是有些媚色天成的可人兒步步生蓮的意境。
黑羌男子擲矛之准不輸西陲能夠百步穿楊的西陲老卒,正因如此西陲步卒戰陣才有這獨特的陣弩戰法。
叛軍弓弩手躲在厚實的木櫓大盾后,只管卯足了勁向西陲軍陣開弦射箭,每人腰間都懸有兩支各裝二十支箭矢的箭囊,照寅虎將軍的意思是箭囊不空箭弦不止。叛軍接連打了數場勝仗,士氣高昂,寅虎將首更是以一軍兵力吞下了大半個朔雲郡,自普通的士卒到本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倨傲心態,覺得這涼州七郡再無敵手。
西陲戍卒又如何?在強能強過驃騎將軍林興風平叛入涼的十萬精銳?
侯霖站在伏月城城頭上,只望得見塵煙滾滾,黃沙瀰漫間方能看見三分雄武兵陣。在學士府憧憬這般景象久矣,入涼之後大大小小也經歷了不少廝殺,唯獨今日這仗沒有外因阻撓,更不用看他人臉色。侯霖長舒口氣,數聲悠長連綿的牛角號讓他渾身輕微顫抖,心也隨着牛角號聲的高亢隨之起伏,砰砰的跳動如魚躍平湖,漣漪不斷。
“大丈夫生當如此啊!”
侯霖喟嘆一聲,榮孟起不為所動,約莫是看慣了戰場硝煙,只是目不轉睛的看着不時隱約出現在沙塵中的鐵騎身影,緊緊抿住嘴唇。
叛軍弓弩手見官軍像是被壓打的毫無還手之力,盾陣之後,只聽的見箭弦撥動的聲響,不少弓弩手甚至把腦袋探出盾牆外,想親眼瞧瞧官軍被箭雨射殺死傷凋零的下場。
一個面黃無須的青稚弓弩手兩臂筋骨綳的僵硬,一氣一箭,臂膀連肘處都酸麻的沒有知覺,餘光瞟到身邊箭囊里已無矢,強忍着雙臂牽連筋骨的疼痛,把最後一支箭矢搭在弦上,食指中指側處,老繭未削,新繭又起,這種強度的開弓射矢又磨出血痕來,他將牙關咬的咯咯作響,不去在意疼痛,長弦拉開,只是沒等他放出這最後一支箭矢,就聽得前方官軍兵陣里傳出如激雷迸空的響聲。
他茫然張嘴抬頭,還保持着開弓的姿勢,先是一口黃沙灌入他咽喉,隨即就是一根粗壯有臂長的弩矢驟然出現在他面前。不等他作何反應,弩箭筆直驅前,光是激射而出的勁風就讓半跪在地上的他腿腳一軟,坐倒在了原地。
弩矢與他肩頭輕擦而過。弓弩手向來講究輕裝上陣,趕在之前休說是裝配四十支弓矢,就連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如他這般末等小卒大多衣不遮體,能有一口乾餅吃就是萬幸。如今他身着從蒼城官庫里繳獲的黑漆色皮胄,俗話說人口衣裝馬靠鞍,身材瘦弱的他撐不起這身皮胄,多少也有了點雄卒的氣魄。
良木打造的弩矢桿身一陣抖動,銳不可擋的矢鋒輕而易舉破開他肩頭的頂鎧,他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的坐倒在地上,肩頭便破開一道寸長傷口,直到血順着肩膀下流至臂膀,他才一陣后怕,茫然面孔轉而變的一臉驚懼,雙瞳里儘是后怕的神色。
片刻后他回過神,呲牙咧嘴,捂着傷口試着活動肩臂,心想還好只是擦過,挨了些皮肉傷,若是在近上幾寸,只怕整個左臂都要被弩矢給撕扯下來。
很快瀰漫著塵霧黃沙的空氣中傳出一陣血腥氣息,夾雜着些許腥臭,他聽見身後傳出幾聲低沉的叫喊,一轉頭便見到身後不到一丈距離的仰射弓弩手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肚腹處被差點要他命的弩矢破開,炸出一個比拳頭還要寬大的血洞,隨着血液迸發出來的還有腸子臟腑,一截又一截斷掉的腸子不斷流出,惡臭撲鼻,血腥至極。
即使他見過太多相同的這種畫面,可仍是一陣反胃,顧不上仍在淌血的肩頭,雙手深陷沙地,抓着地面開始乾嘔起來。
叛軍所前設的木櫓盾牆比起西陲軍馬的鐵盾也不詡多讓,被削平的木盾用樹膠沾合,裏面還充添了麻皮草穗,盾邊寬厚卻不笨重,遠遠比銅鐵製成的盾牌要輕便,唯一缺點就是怕火,一般的強弓硬弩也無法穿透木櫓盾的內面,往往是箭頭深嵌在盾面,難以穿透。
木櫓盾防備普通箭矢還行,寅虎將軍麾下的這兩萬多士卒就是靠着這隨便遮掩住一人身軀的木櫓盾攻克下朔雲郡內幾座不願納降的城池,可今日對上了西陲的步陣大弩。被叛軍士卒視為保命神器的木櫓盾脆弱的就像一張張薄如蟬翼的宣紙。
這年輕叛軍士卒身前的持盾手倚靠在沾滿他血跡的木櫓盾后,雙手還死死的抓住盾牌把手。數尺長的木櫓盾上被弩矢射穿出數個窟窿,連同身後的持盾手一併給戳成了透心涼。
一支弩矢矢頭鮮紅,從這持盾手的後背貫出,而比矢桿要粗些的弩尾卻停留在木櫓盾牌外,像是羌人慶祝盛節的烤全羊一樣,這支弩矢連盾帶人,串聯在了一起。
之前還獰笑發出各種怪吼嘶喊的叛軍前沿陣地,頓時就千瘡百孔,橫豎整齊在這片荒野上建起的盾牆,轉眼間就成了經久未修的古城模樣,斷壁殘垣,連同一刻都不停歇的西陲風沙都像是羌笛聲聲泣訴,混雜着中箭后因為疼痛而嘶吼的叛軍士卒,瞬間、一刻前還有條不紊的軍陣就成了人間煉獄。
血、沙,戰馬嘶鳴,還有劃過半空只留下黑色痕迹的弩矢,不少早已精通戰場保命之道的老兵油子已經開始打算腳底抹油,他們俯低身子,看似是在往後探手去抓取箭囊,實則腳步開始在沙地上往後蹭。
不光是弓弩手,就連死死依偎在木櫓盾后的盾牌手僥倖沒有被如火燎原的弩矢射殺,可看到同伴各異的死傷慘象,心裏一直繃緊的弦在這一刻也斷了,他們毫不理會和官軍將尉相同裝束的什長尉長,儘管頭盔上插着兩翎三翎的將尉冒着箭雨發出的嘶喊蓋過陣陣慘叫呻吟。他們還是義無反顧拋下以往相依為命的大盾,半蹲着身子開始向後奔去。
沒有人願意送命,天下之事,大多可以重來,可命只有一條。
寅虎將軍看見前沿即將潰敗的這幕,嘴角微撇,並不是很在意。叛軍戰力一向為之讓人詬病,大多人只是為了混口飯吃不得已披上了甲胄,即便他們和郡兵有着一樣的武器,一樣的盔甲,可離真正的精銳雄獅還有着一道天塹。
這道天塹就是軍令如山,山不可移。
寅虎將軍頗感意外,他沒想到這伙西陲軍馬的攻勢如此猛烈,不動則已,一動如雷霆萬鈞。似乎是對這副場景司空見慣,看着越來越多的叛軍士卒踏過袍澤的屍體像沒頭的蒼蠅往後逃竄,他只是陰沉的衝著旁邊的親信點了點頭,心領神會的親信便一揚馬鞭衝到陣角后把自己的佩劍插在了黃沙之上。
“越此劍退者,格殺無論!”
數千人組成的弓弩盾陣后數十丈的距離,還有一支叛軍,只是和已經失去戰力成了逃兵敗將不同,這夥人人身上罩着泛有幽暗光澤帶着陰冷之氣鐵甲的弓箭手是寅虎將軍親手建起的精銳,全營兩千兩百餘人,營號督前。
寅虎將軍的一句話由數十位傳令兵縱馬一一傳達至陣前,但進了這幫倉惶逃竄的士卒耳朵里,很快就左耳進右耳出,沒人在這生死攸關的絕境中去在乎什麼狗屁軍令,命都沒了,哪管他天崩地裂,洪水滔天。
數不清是第幾波弩矢,配合著蹲站在盾牌上的弓箭手一波波的揮灑箭雨,迎面擋在木櫓盾后的叛軍越來越少,之前還有零星的幾支箭矢飛起進行反擊,等到西陲軍陣里的大弩停止前,就再無一個叛軍弓弩手還擊了。
飛沙走石,一片混亂。
一桿將旗猛然從灰土中嶄露出模樣,隨之衝殺進叛軍陣中,箭矢停息,時機恰到好處。
已經被弓弩驚懾到毫無抵抗之力的叛軍鮮有敵者,恐懼和驚慌就像瘟疫一樣瞬間擴散至整個軍陣,前面敗退的弓箭手衝散了身後持着長柄兵器的士卒,然後一同拋下兵器向後跑去。
一觸即潰。
謝狄春單騎獨戟,如入無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