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章:盾牆箭雨(上)
十二將首之一的寅虎將軍坐在一匹涼州獨有的寒馬上,一手提着韁繩隨着馬身輕微顛簸前後晃蕩,另一隻手則是握着一把雙刃宣花斧。
與其餘將首一樣,他也有一塊做工粗糙的章紋,是在武威郡十萬礦山裡十三人歃血為盟時從一塊黑色布衣上裁縫下來的,赤色線條談不上什麼妙手,卻也能讓人一眼辨認出繪着猛虎歸林的圖樣,尤其是一雙怒睜虎目,堪為點睛之筆。
看到西陲軍馬的戰線緩緩推進,他將宣花斧置在馬背,把章紋系在額頭。
叛軍游騎被雲向鳶衝殺一陣敗退後,繞着叛軍步卒方陣從側翼繞出一個圓圈歸回陣營,僥倖撿回一條命的輕騎都尉甚至來不及豪飲一口水,扯着沙啞嗓音跑到寅虎將軍身後道:“將軍,官軍慫的跟娘們一樣,根本不敢來追,白白折損了好幾百弟兄。”
穿着一身郡都尉鎧甲的寅虎將軍嗯了一聲,並沒有在意損傷如何,叛軍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亂世人命如草芥,割完一茬還會再冒出一茬,霸王舉事起初還來者不拒,拖家帶口攙老扶幼的數不勝數,很快就自食苦果。涼州連年大旱,哪有這麼多糧食給人果腹?迫不得已下只好做出一件讓中原百姓聞之喪膽,天下士子痛罵其行的事情;每日讓老幼婦孺抓閹,十中抽一,扒光衣服後用冷水沖盡,砍下頭顱就放進大鼎里烹食,惹得怨聲載道,那時的叛軍大營里常常能聽到婦人哭喊小孩咽啼,他自己就看見過數次時運不好的稚童被強行從父母身邊拖走,在眼睜睜看着自己家的孩童被扔進大鼎里,一聲撕裂喉嚨的吼叫后融入滾燙的水裏,最後成了眾人的嘴中食。
人心都是肉長的,縱然他見過太多血腥的屠殺場面,早已麻木,可唯獨這烹殺活人的場景至今難忘,記憶猶新。
甚至到了最後,已經成人間煉獄的叛軍大營所有人都對此無所謂,獃獃的去抓閹,在獃獃的等着開飯,還有人四下議論什麼人肉最好吃,稚童最為鮮嫩,上了年紀的老人肉不禁煮,肱骨肉最有嚼勁之類的話,光是挺起來就足以讓旁人汗毛樹立,為之驚悚。
自認為見慣生死,薄情極致的他也反胃到了如今還有見到食鼎就嘔吐的毛病,那時他看着這幫投於霸王的難民,就像看着一群群披着人皮裹着人肉的豺狼禽獸,惡狼尚不食同伴屍體,可人餓紅了眼睛,卻能什麼都能下口。
那一年寒冬,叛軍大營里足足吃掉了一萬多號婦孺老幼。
寅虎將軍收回思緒,目光看向緩緩結陣逼近的官軍,他目力極佳,即便隔着很遠還是能辨別出前方官軍身上的甲胄和手上把持的兵器,不由皺眉。
叛軍輾轉三郡,和涼州郡兵打的交道最多,這一次攻陷蒼城,更是繳獲了幾大官庫的朝廷制式甲胄,還都是沒有上漆砌火的新甲。皮胄與甲片串聯而成的鎖子甲佔了十之八九,甲片多是相互扣合,穿戴之後人一動就是一陣啪啪的鐵甲敲擊聲,可他面前這幫官軍卻並非如此,雖然看不真切,但最前面策馬緩行的騎卒身上甲胄多為連體,肩頭的獸頭吞口矚目,盤領窄袖,露出小半個胳膊,伸出皮革護手纏掌,繫着剛剛過腰垂在馬背上的赤氅。
這可不是一般郡兵的裝束,在蒼城城陷后,郡守府里負隅頑抗的的一些精銳士卒裝扮倒是與這伙官軍相似。
他生性多疑,覺得蹊蹺,不由嘀咕道:“難不成梅忍懷那老匹夫真有膽子把最後的家底都掏出來?”
他正覺得雲譎波詭之時,官軍陣型變換,五十丈外,最前排的銀甲雪狼營騎卒原先如大雁南飛,呈縱列緩行,隨着一聲震耳欲聾拖長的牛角號聲后,銀甲白馬的雪狼營從前列往兩邊散去,露出身後在黃土漫天中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向前推進的步卒方陣。
聽到這聲與郡兵發號施令完全不同的
牛角號后,他才恍然大悟,下意識把宣花斧往上提了提,斧刃雪亮,被步伐踏到飛起的沙礫灑在上面發出輕不可聞的金鳴聲。
伴其身旁的輕騎都尉一愣,見到寅虎將軍露出個高深莫測瞭然於胸的笑容,把腦袋伸過去小心翼翼問道:“將軍,這好像不是天水郡兵吧?官軍甲胄不論是末卒還是幾品的將軍,都是一抹齊的紅色,我還從沒見過有白甲的官軍騎兵。”
寅虎將軍看着官軍變換陣型,依然不慌不忙,斜了一眼一臉諂媚向的輕騎都尉,冷笑道:“這是戍守西陲邊境的官軍。”
輕車都尉還一臉奉承的笑容一下凝固,霎時苦着臉道:“西陲官軍?聽說西陲那鬼地方壓根不是人呆的,也就只有這幫戍卒,連羌人都打不過他們……”
寅虎將軍最聽不得這種示弱言語,眼神犀利睥睨這輕車都尉,冷笑變冷哼道:“怕什麼?西陲戍卒是多長了一個腦袋還是有八支臂膀?既然梅忍懷已經迫不得已搬出了西陲軍隊,說明就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只要咱們在吃下這幫官軍,涼州七郡那便是穩穩的抓在了咱們手裏,懂么?”
輕車都尉慌忙點頭,一想起剛才那一陣矛雨還是后怕,好在寅虎將軍沒跟他多計較,又拍了幾聲不痛不癢的馬匹后被打發到了後面先行歇息。
騎兵兩翼包抄,步卒方陣位於正中推進。這是兵法里入門的基本功,入不了寅虎將軍的眼裏,相比這等步步為營的佈陣,霸王那揮騎日夜長驅百里的奔襲堪稱是神來之筆。
當白甲鐵騎湮沒在黃沙滾滾中后,西陲步卒方陣也停下了腳步。寅虎將軍一抬手,身後的旗兵便兩旗並起,一陣戰鼓如雷鳴,亢奮人心。
兵陣廝殺,遠不如騎軍交鋒那樣直來直往,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西陲兵馬第一排持盾的步卒隨着牛角號聲消散在這片荒野上后,便蹲下身子,後面的弓弩手緊隨而上,只是與寅虎將軍以往見到的官軍陣型不同,西陲兵馬前面不知多少持盾士卒,硬是搭起了一排盾梯,讓弓弩手踩着盾牌高高站起。
他覺得新鮮,還是頭一回見到這種古怪的列陣模樣。弓弩手站在盾牌上雖說有了居高臨下的射程優勢,可這荒原之上除了沙子就是沙子,連顆能擋人的樹木都沒有,把整個身軀都暴露在外的弓弩手不跟靶子一樣?
他目測了下兩陣距離,早已進了叛軍的射程之內,兩相對比,官軍這樣擺出對射陣勢,可就先落了下風。
朝廷官兵嘴裏扛着鋤頭耕犁的暴民如今可都是統一的官軍制式武器,寅虎將軍麾下兩萬人,全甲者足有一半之數,更從霸王那求來了幾百副嶄新弓弩和近萬支箭矢。
雖說郡兵裝備比起西陲兵馬要稍遜一籌,將身子隱藏在木櫓大盾后的叛軍弓弩手所持大多都是無扣箭和鐵脊箭,前者無羽有棱,箭頭平銳扁尖,頂角細小如針,木杆鐵頭,射程極遠,但破甲無力。後者鐵矢划鉤,箭身微微屈直,落箭后勢頭強力,除非是像燕陽鐵騎那般的鐵鎖鏈甲,尋常甲胄都跟拿手撕紙一樣輕易破開。
叛軍弓弩手死死盯着官軍方陣,有年紀尚輕的鼻尖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不時換手在身上甲胄的衣擺佈沿處擦拭手上汗水,生怕等等開弓之後滑弦。
塵煙瀰漫中,雙方軍陣就像兩塊巨大的龜殼一樣,靜靜對峙。而謝狄春親自領軍的雪狼營早已遁入黃沙之中,不時在風沙聲里傳出隱隱約約的馬蹄和鳴叫聲響。
很快,這短暫的寂靜便被打破。
寅虎將軍看似隨意的揮手下,心早就提到嗓子眼的叛軍陣中鼓聲愈發響徹,死死壓住心中急躁緊張的叛軍弓弩手頓時如釋重負,將弓身平伸出盾陣里,把弓弦拉至臻熟月圓,也不用刻意去注意張弛準度,朝着前方官軍盾陣放開射就完事了。
盾牆之後,還有數排站立的弓弩手,在令旗的指揮和盾牌手的遮掩后,拉弓仰頭,把弓身調整至頭顱前,擴開雙肩,朝着半空中松弦。
一輪平射接着一輪仰射,箭雨一息都未曾停歇。這幫被涼州官老爺看扁看輕的暴民難民不輸涼州七郡任何一郡的郡兵,終是成了能讓涼州官員們夜不能寐的心頭之患。
目之所睹,殺之所至。無數箭矢襲來,而官軍方陣卻仍舊毫無動作,平射出來的箭矢不是落在了兩陣之中,就是釘在了盾牌上面,發出鏗鏘的碰撞響聲。從天而降的箭矢像是傾盆大雨砸下,不時有半蹲在盾牆上的官軍弓弩手中箭,四下滾落。
牛角號起,長昂不停。
深灰色的官軍鐵牙盾牆撤出無數口子,隨之便是一支接着一支數不勝數的粗大弩矢激射而出。
遠遠張望的的雲向鳶並沒有領着騎都尉進入戰場,瞧見這幕後嘖嘖稱奇,朝着老六指點道:“有點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