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線索
麗邑,空蕩蕩地,間或有老弱婦孺踽踽行過寬敞的大街,不過偶爾細語幾句,或許這些人是因着無法遠行,才被迫留下。
初冬的風冷漠捲起街角的黃葉再落下,四處呈現凄涼落敗。
好不容易尋着一處賓館住下,有司禮前來行禮,過後無精打采詢問有何所需。
熙掃一眼空無一人的堂上,神情由開始的興味十足變得鄭重擔憂,“此處何以寥無幾人?”
早知有流言,密中瘟疫盛行,然則見着了,卻另當別論,除了守門的士卒,竟見不着什麼人影,熙的心中開始後悔懼怕,始時便該阻止娻的,然,他亦明白,娻雖每時每刻看起來安靜,然則性情剛烈,一旦有所決斷,便很少再改變主意。
想畢,熙急切抓住我的,滿眸擔憂,“娻…情況似有不妙,我等返魯罷?”
我掃一眼一側候着的司禮,靜靜點個頭示意他下去備食,方不緊不慢拍拍熙抓着我的大手,莞爾,“熙,回自然是需回的。”
話未說完,熙綻出笑來,“為兄就知娻定也是這般想的。”
我不置可否,“然則,只你與太子返宋。”話一落立馬引來兩人不滿。
熙兩眼睜大,“娻,此處….倘若娻出了何事,我要如何向阿兄交待?”
“阿母,裌不要回去!”
“實話實說。”
“可是….”
熙婆媽地性子有時真讓我受不了,利落打斷他要說的,“我知阿兄要說何,我意己決,多說無意!”
“可是…”熙猶不放棄。
“此事住了。”
我堅決的口氣讓熙無法繼續,只得撇了撇嘴,不以為然,那樣子倒似早己下定決心跟定我了,想起此時魯國,兄酋雖有其餘諸位兄弟幫忙,但倒底不如熙熟稔,兄酋帶病處理國務,也不知現下狀況如何,腦中忽地有什麼閃過,只怕兄熙尚不知道阿兄的病況罷?
“熙,阿兄最近起居飲食可還正常?”
熙愣了愣,“娻為何有此一問?出魯宮時,尚聞太子婦道,不,該呼國君夫人了,夫人道一切安妥,甚至因為久漬的蕨菜多食一簞飯呢。”
熙回這話時臉色正常。我正待說何,那頭司禮在外頭敲門。
開門,司禮抬着鼎食進來。
“裌,速來食罷。”
對着坐在榻上擺弄藤球的裌招招手,這隻藤球的邊角己磨壞,我幾次說要扔掉再換新的,他卻是護寶貝似的。
其實並非不明白此物對他的意義,只是緬懷他的阿母可以,卻不想他沉浸其中。偶爾過於軟弱的表現總讓我懷疑對他是否不夠狠心,才如此依賴於我。
此次,卻定是不能再依着他了。
“不要。”裌收起藤球,轉身向里,明顯地又在與我鬧彆扭。
“為何?”
“阿母不讓裌留下,裌便不吃。”
嗬,竟學會威脅起長輩來了。
“真不吃?行,那便不用吃了。”榻上的小身了抖了抖,悶聲不語定沒想到我如此乾脆勸也不曾勸他。
“熙,來,你我二人吃罷。”說罷,輕輕拂裙坐於席上,拾起案几上勺匕盂豆,盛起黍米與羹湯,經這一攪,堂上飯食更是香氣四溢充盈室內每個角落。
這一路,本就極少有熱食吃,一般都隨意用些漿食或糗糧,這餐飯只怕是裌早己期盼的,不過為了能留下來,裌決定抗議到底,阿母定會心疼他的。
“嗯,熙,聞起來似比那又冷又硬的糗糧香百倍呢。”說罷,對熙眨眼示意他附和。
熙深吸口氣,咂巴兩下,向來這種整裌的機會難得,早看那小子舒暢了,現下更是做得誇張,“啊,真的呢,黍米金黃且香軟,羹湯亦唇齒留香,娻多吃點。”說罷拾勺在盂缽內猛攪幾一,嘩啦聲響。
榻上的小身子又抖了抖。
……
“啊,沒了!”
一刻鐘后,熙終於滿意了。
而榻上的人終於不再抖了,而是直接地哭了,“阿母討厭,二舅討厭……”
說罷咕嚕爬下床去,一呼啦地飛奔而出。
“裌!“扔下勺匕,尾隨而去,走之前不忘瞪一眼得意洋洋地阿兄。
裌跑進一間大屋消失不見,我隨後推門進去。
“裌,你在哪?”一路尋着進去,卻無任何人。
帷帳長長懸挂,室內極靜,不時有水滴聲從里傳了出來,我有種極為奇怪的感覺,似乎有什麼事或人在等着我….這種感覺牽引着我一步步向裏面走去。
跨過檻,越過幾方莞席,幾隻斑駁金器,長簾拂動,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不過兩年不見,這個人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只那頭黑亮長發依舊以往般幽幽流瀉,一臉慘白躺在床上,一絲氣息都似無,旁邊小几上倒着一隻盂,水流了出來,滴在地上,我所聽到,正是這水滴聲。
心似被什麼重重一擊,我大驚失色猛撩起帘子撲了進去,“紀!”
得到的卻是一片死寂。
床上之人並未因我的叫喚醒過來。
“紀!紀!!!!!”
“紀紀紀!”
他怎麼會在密,怎麼會在密?不是該與璣在齊么?怎麼會來這裏?還病得如此重竟無一人照料?人呢?
須臾,總算從驚慌中鎮定下來,我想起自己懂些皮毛醫術,忙從袖中抽出作為暗器使用的長針,對着紀刺了幾針,折騰一刻,最後總算醒來。
轉頭,瞳孔焦距凝聚,最後慢慢定格在我的臉上,怔忪許久才顫聲問,“娻?”語氣里頗多難以置信。
“是我。”
紀又看了我許久,最後終於相信眼前之人是我,才又顫顫巍巍問,“娻,怎會來此?”
“聽說子郜失蹤了,紀又怎會來此?”
紀慢慢轉過頭,喃喃自語,“是了,宋皋亦是來了,你又怎可能是來尋紀,我怎忘了呢?”
嘴角的笑凝住,我起身倒杯水,欲扶他起身,“來紀,適才你定是想喝水罷。”
紀卻忽地大幅動作一臉驚慌,“娻,娻,汝適才,適才可有碰觸過….”
愣了愣。
“放下,那盂放下!”
“紀…..”總算反應過來,他這是怕我染上瘟病…..心中一暖,安撫笑了笑,“紀放心,娻並未碰過你。”
“如此。”紀鬆一口氣,或許動作過烈,忽地猛咳起來,每咳一下卻似揪着我的心般,讓人發痛。
我欲上前拍撫,卻被無聲拒絕,最後咳完方才困難起身,就着我的手喝下整整一盂水,末了,“再來一盂。”
“嗯,”我又倒了一盂喂他,喂完四顧一下,“紀,何以寺人世婦都無?”
紀輕嘆口氣,輕描淡寫,“怪不得她們,初聞我染上瘟病,便都害怕地跑了,即委質於我那又如何,邊境兵荒馬亂又有誰人去理那逃奴們。”
“所以,便獨留爾一人自顧逃生去了?”
“嗯。“
“如此。”凝着齊紀那生有何歡,死亦何懼的神情,胸中湧上一股莫名難受來,壓了壓,我將陶盂擺放桌上。
“紀,熙亦來了此處,我定拜託他將你從麗邑帶出去,請安心養病罷!”
齊紀愣了愣,許久,方將視線從我身上移向窗格,也不知在看何,語氣淡淡,“毋需勞動娻了,紀深知己身病入膏肓,罷啦!”
“紀!”
“娻,死前能見上你一面,熙覺得快活。”
“紀!”
齊紀緩緩躺下,“娻,紀累了。”說罷閉上眼睛,送客模樣。
從齊紀室中出來,腳步愣住,方想起剛剛是去尋裌的,只好腳步一轉,向旁邊的幾間大屋行去,一間挨着一間找尋,最後總算從一間屋裏將這壞小子拎出來,不過,卻是己經睡着。
抱着裌回到西庭,熙正站在階上跺腳,見我回來,方才長長吁口氣,大聲問我,“娻,為何去尋裌花了如此之久,急死為兄了!”
“阿兄,聲音小些。”
熙看一眼我懷裏睡得正香的裌,撇了撇嘴,“睡得正酣呢。”
“阿兄,且隨娻來。”想起剛剛齊紀的狀態,這裏設施條件都極差,怕得出城方行,只是不知出不出得去。
從櫃中取出席褥,將裌平放榻上,脫了外裳,去拿那抱着的球,卻是抱得死緊,只好隨他,掩了掩被角,轉身示意尾隨我進來的阿兄出去外面談。
隨意擇了一席從下,“阿兄今晨卻是打聽到了什麼?”
熙嘆口氣,“無。”
“無?”愣了愣,“那子郜是否在麗邑不可得知?”
“然,娻,隨阿兄返魯罷,此處人煙寥寥,除了守城士卒,竟再無幾個鄉人,子郜聽說是在麗邑郊外失蹤,只怕早己遠離麗邑。”
“那便去別處尋。”
“可,茫茫人海,阿妹待得如何?”
“阿兄,倘若你不願去尋,便帶裌同紀回去罷。”
“紀?”阿兄一臉迷茫,稍後似明白過來,“娻見着齊紀了?”
“然,適才在那大屋之中,我見着齊紀了。”
提起紀,兄熙知我與他之事,霎時一臉忿然,“此等小人,娻去見他做何!難道還嫌不夠傷心!當初如若非他,娻又豈會嫁去陳,如若不嫁陳,又豈會落水改婚,直至後來嫁了個鰥夫,在魯屢次招人嘲笑,至今猶言在耳。”
見兄為我打抱不平,我知他誤會了,忙澄清,“阿兄,事情非汝所想那般,與齊紀之事,是娻虧欠了他!”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兄熙倒是一掌拍在几上,几上本置着的一隻籩跳了起來,裏頭佳果滾落下來,“娻到如今還顧念着他,此等事焉有女子虧欠男子之理!”
“阿兄!”
兄熙一揮手,一臉不耐,“娻毋再說了,此事為兄萬萬不會答應!”
氣極,瞪着兄熙許久,對方不為所動,方才極力勸說,“阿兄,當初不願之人乃娻,非紀!”
熙倒抽口氣,極為吃驚,“此事,從何談起?”
緩緩拾起落在席上的一隻圓果,捏在手裏,“阿兄,有一詞,往事如煙,我與齊紀之事如過往雲煙,誰虧欠了誰如今說來毫無意義,當初娻不願與眾婦同夫,這才執意不嫁,眼睜睜看着齊紀娶了璣,後來之事亦不能怪紀,那些事,現在想來或許便是天命…….”
熙沉默,憐憫看我,“娻…..阿兄不知娻心中如此多的苦處…..”
“熙毋要自責,娻現下甚悅,再說於娻來說,情愛之事並非全部,我的心思…熙是知了的,阿母阿兄,還有裌,即便如今與眾婦共夫那又如何,只要是娻欲得到的,又豈有不得之理?熙難道不相信娻嗎?”
熙正容,“嗯,為兄信娻,只是娻毋要委屈己身…..”
不在意笑笑,將那籩擺正,又將果子放回原處,“再者,阿兄有不得不回的原由。”
對上熙疑惑的目光,繼續道,“熙可知,阿兄病了。”
“病了?”
“嗯,患病,非疾。熙此時怎能撇下阿兄再隨娻去尋子郜?”
熙露齒一笑,一臉狡黠,“娻可是在哄騙阿兄歸魯?此等大事兄酋又豈會隱瞞?此種手段,卻是三歲稚童亦哄騙不了,罷啦罷啦!”
面無表情,“熙為何不信?熙且想想兄酋可是連日來直咳不歇,臉色蒼白,嘴唇亦是顯得淡白無色?再者,此時君父歿去不久,倘若兄酋這一國太子道己身患了重病,上卿大夫們當如何處理?”
話音落地,熙卻是許久未回,只定定坐在那裏,這個消息衝擊太大,一時恢復不過來,愣愣出神。
看他一眼,我嘆口氣,從席上起身,轉身出了室外,去找司禮尋些葯砭再打探一方。
找到司禮時,他正在烹房清洗食器,“哦?並無鄉人染病?此話從何說起?”
那司禮擦了擦手,點點頭,“正是,小人初時只覺十分古怪,但又見那輿車載了一車又一車屍體出了城郊方才相信城中瘟病盛行,否則,為何死如此多的人,小人世居麗邑,此事聞所未聞…..”
只士卒軍官們染疾么?
吩咐那司禮做些清淡粥分,便出了烹房,一路思考着向齊紀大屋行去,卻在行至半路時撞上一人,因這一撞,對方懷抱的東西散落一地“抱歉!”對方急急彎腰拾起地上的東西,不打聲呼,拔足飛奔而去,足音甚為熟悉。
道了這句,本打算抬起的步子放下,轉身看向剛剛那人,那人卻己快速轉身消失牆角。轉眸凝向地面,那裏落了塊素白絹帕。
走近,拾起。
見着上面綉着的杏花時,我完全怔住,這東西我再熟悉不過,是子郜曾經日貼身放着的蛾的絹帕,那人怎會有?
拔足去追,卻是遲了。
跺跺腳,與子郜就這麼失之交臂,不過,至少見着塊布片了,雖然不是子郜的,但總算有些關係。
凝着手中隨風揚起的絹帕,上面點點杏花亦隨之飄飛,子郜,你到底到哪?是真的失蹤了,還是…..
城中情況讓我意識到,這並不是瘟疫而是一場謀划己久的陰謀,有人下毒!
翌日,紀的意識一直暈暈沉沉,只偶爾醒來看我幾次,我就着機會安撫他道,他並非得了瘟病,不過中毒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