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麗邑
往密前,自然得打點一方,雖然時間緊迫。行裝是現成的,並不需御下來,直接吩咐馭夫將翟車換成輕簡的輅車。
報備夫人時,夫人雖有憔色,卻還好面目平靜,只對我道,行蹤自有她幫着遮掩,放心去尋便是,只是裌此次卻需留下,宮中之人亦只能帶走近人與幾個侍衛。
點點頭,這些我自然明白,“母親,娻獨自一人便可,不需侍衛近人。”
聽了這話,夫人一怔,“娻一弱女子,本不應出宮尋夫,然則我族子息薄弱,如今子郜生死不明,裌身為一國太子年紀又尚幼自不能往,小叔亦需處理庶務。能用之人極少,倘若不是君上與小童道娻乃可信之人,又豈會任爾如此胡來?”
說罷卻是眼眶濕潤起來。
與夫人談了刻鐘,便告辭退出寢室。
回至宮室,徴正繃臉站在階上候着,見我越過闈門,臉上神情稍稍舒緩迎了上來,“小君。”
“嗯,徴,兩旬未見可還好?”兩人邊行邊入了宮室,室內,窗明几淨。
“小人一切安好,小君費心了。小君,徴有事要稟。”說這話時,神色又變得嚴肅。
瞧了瞧左右,摒退出去,又留稚守了門口,裌早己被領進太子宮中安置,待得眾人退出宮室,室內頓時一片沉寂,長長的帷帳,不時隨風拂動,擺在各處媵器仍舊華光流采,很好,不在期間,寺人與宮婦們並未偷懶。
徴壓低聲音,湊了上來,“小君,那人與我道,娥失憶時,又嫁過一次的,不知為何再次見時,卻是獨身而來。”
握盂的手頓了頓,我低下眸子,就着盂沿喝了幾口新沏參茶。她是林修然尋回來的,又是宋皋的心結,林修然自然不會讓別人知娥己嫁過一次,只是,為何娥卻不老實?難道真是女人的虛榮心在作祟?
又喝了一口,我方懶懶答了句“哦?!”,接着又道,“可尋着她夫君?”娥……現在看來,尚不知是找死,還是送死,不管其中原由為何,她卻是林修然用得最讓我忌憚的棋子,我不想娥成為我與子郜之間不能談的話題,那麼究竟是悄悄弄死,還是揭發呢?倘若揭發,只怕子郜的聲名最後……會更狼籍,當年那段往事就己經讓他背負過弒妻滅子的罪名…
“未曾尋着。”
“未尋着?”歪頭思索一下,“可己返宋?”陳磊既然被調往密,那麼與他同往成周的娥,自然需護送回來。
“尚未。”
尚未?“如此,徴可知娥此時在何處?”
“有人道,見着她與公子同車前往密了。”
聽了這話,我忽爾重重置下手中陶盂,盂中參茶灑了出來,濺至案上,一團濡濕。同往密?!冷哼一聲,眼眸變冷,連帶着心上也颳起了股涼風。
“我倒要看看,娥此次是否還能歸宋!”
徴見我神色微變,小吃一驚,“小君,小君不是一向不在意娥么,為何此次返宋卻是態度大變?”
“徴,有所不知,公子寫信與我,道於娥己無男女之情,不過存在夫妻之義,我卻不想娥竟如此欺騙於我等,既己改嫁,嫣有隱瞞不報之理!再者,公子並非不知輕重之人,此舉是何心思?行軍征伐鄢能攜婦?”
語畢,徴猶疑,“那豎子定知小君與娥不和方才如此挑拔離間以圖好處?然則娥乃獨自潛行而至不定?”
抬眸,“徴說得有理,公子即便在娻面前舉止輕浮,卻也非不知深淺,於國務絕不可能行此之舉。而讓人甚為懷疑之事便是,倘若此事乃娥偷潛獨往,何故執意相隨?”
徴沉吟片刻,“此事,小人不知。”
徴不知,我卻或多或少能猜到一些,心中的不安也放大起來,娥這顆定時炸彈不知子郜何時才能發覺,不,他早己發覺,但卻因心中有愧,縱容於她,過往之事總一副不深究模樣,我只怕他間接中了林修然的詭計。
不行,得從速往密才行。
不理裙角濕了的地方,我起身隨意拂了拂衣,“徴,你且備好上次我曬着的花,還有一些小的物什,對了備幾套尋常些的衣物於我。”
是去尋夫君,自然得輕裝便服,身上的佩也取了下來,又讓稚進屋,用牙梳幫我梳了個簡易的髮型,用布包了,完全一副鄉婦打扮,又將暗器之類納於袖中。
正打理着,外頭卻是有人道,媵者齊姜來了。
她怎地來了?自從上次罰跪之後,她便收斂了許多,也不敢嘴啐了。
“姊姊,許久未見,姊姊可還安好?”齊姜甫入宮室,便笑得開心,一臉熱乎。
這…愣了愣,她不是一向怕我得緊么,這,唱得哪出?
“齊姜來了。”面對她的熱忱,我臉上表情淡淡。如此熱情,非奸既盜,尋着一方茵席坐下,隨意指指對面的位置,“坐吧,齊姜不用如此殷勤待娻,有話不妨直說。”
被我直接道破,齊姜畢竟天真,臉上笑意掛不住了,“姊姊,婢子欲..欲同姊姊齊往密……”
說罷低頭絞衣袖,十分不安的樣子。
掃她一眼,“可是陳媯讓你來的?”
齊姜猛地來說,睜圓了眼,“並非…並非…”
“並非陳媯唆使你來的?”輕輕笑了,我撿起不知何時置於案上的箭簇,對她露齒一笑。
齊姜見我將箭簇握於指間,臉色刷地白了,結巴起來,“婢子,婢子,是陳媯…”說完喪氣低下頭去。
“齊姜,在娻面前,誠實方乃正理。此次往密只夫人與國君知,汝從何而知娻將往密?”
“是陳媯說的。”
“為何要與我同往密?”擔心子郜,我卻是不信,雖然齊姜或許喜愛子郜,然畢竟相處甚少,這個時代對瘟鬼甚為恐懼,她……沒那勇氣罷?
齊姜坐於席上,深深埋頭不語。
兩人之間霎時一片沉靜,過了一會我估摸着問不出何來,便作罷。諒她也耍不出個么娥子來,“罷啦,汝既執意同往,且收拾行裝罷,此事母親可知?”
齊姜的肩膀顫了顫,“……婢子怕母親阻撓,不敢告之,婢子可否扮作寺人模樣與姊姊一同出宮?”
冷冷笑了笑,“齊姜以為娻此次往密,有幾人願隨行?母親一早知娻會獨往,又哪來的寺人?既然如此,你留在這宋宮等候消息也是不錯。”說罷撇頭,一副送客模樣。
齊姜卻忽地起身跪下,不住磕頭,“婢子,婢子不過實在無法忍受這宋宮生活,己一載有餘,夫君卻……此次定是凶多吉少,婢子求您,幫幫婢子罷……況且小君難道不願眾婦中少一人與您爭寵?”
“所以,汝此意是在求我助你逃脫?”
齊姜臉色蒼白,淚痕新啼,一雙秋水眼眸委實看起來諸多委屈,眼睛對上那雙幽幽的眸子時,我心中長嘆口氣,女人何苦為難女人,罷啦!雖然我不喜這些媵者,倒說到底,又有幾人身心由己的,輕輕將她扶走,“汝且從速收拾行裝,不,不用再收拾了,去內室換裝罷……只是,倘若出了這宋宮,便這輩子也不能再回來,否則……”
眸中寒光閃過,幫她可以,我卻不想搭進自己去,倘若被抓了,不要怪我不講情面。
齊姜剛笑開的臉僵住,怯怯進了內室去換裝成寺人打扮。
齊姜裙裾剛消失帷帳之後,我便哼了一聲,對一旁的徴道,“徴,陳媯其人,不可留……待我往密之後,便動手罷。”
徴愣了愣,佈局如此之久,不知小君心思,如此忽然發難,卻是為何?
我緊了緊握着的拳頭,真是太不喜歡這種被人猜中心思的感覺了,陳媯,要怪便怪你懂得太多了些。
是,我是希望這盈門眾婦全部消失,然則,卻並不是以這種方式。或許對生命從來沒有過敬畏,又或許以往與我交往之人都是些強悍的,現下對着一群弱女子,我倒使不出手來,因我知,那種任人宰割的無助感。
齊姜坐在輅車之內,剛出宋境便拜別而去,此後再沒見過,有人說,見過她出現在齊境之內,面色倒還紅潤,過得也不錯。
一路疾弛,馬不停蹄,日子悄然滑過,總算到了密,只是那路上滿是鄉人,役車載着家當,反方向行去。
行人過多,我只好棄馬徒步行走,由於換過裝扮,很快便融入人群之中,到了這裏,周六師此次戰線拉得很長,其實我亦不太清楚子郜到底在哪裏,望着抱兒隨波逐流的鄉婦們,竟一時有些茫然。
“阿妹!”忽地人群里一聲熟悉嗓音。
尋聲望去,對上熙大大的笑臉,驚愕不己,再看見坐於熙肩的小裌,氣急,他怎麼就跟來了!
裌倒笑得天真浪漫,“阿母!“
不應,沒好氣瞪他一眼!定又是瞞着母親出來,也不想想此時宋宮或許己經急得翻天了。
或許熙見我臉色不好,叫了一聲之後,不再敢喚我,只不停推搡人群,負着裌一步步移進。
“娻!”
氣極卻又不知如何訓斥,最後無奈敲他一個爆栗,“來便來罷,為何將太子拐了出來?”
熙現出無辜,“是太子蠻橫糾纏,否則為兄此時還不知娻竟瞞了我來尋子郜。”
“你且帶太子返宋,此地不可久留!”
“阿母,汝竟又想撇下裌獨自走了!”
面對裌的控訴,無奈一嘆,從熙手中接過他,“裌,此次不同以往,兇險萬倍,汝身為一國太子,身肩重任,豈能隨意偷跑出宮,此時汝祖父定心急如焚,快些回去罷。”
裌一聽,不開心了,“可裌要去尋阿父!”
“裌!”見勸不聽,我生氣了。以往裌如此任性倒也罷了,我能理解他心中不安,但卻不能縱容他如此過於依賴。
見我冷臉,裌又是風餐露宿好不容易趕上阿母,本以為阿母見着自己或會歡欣,卻沒想得到的竟是一頓喝斥,滿腹委屈,當下扯喉大哭,“阿母壞,阿母不要裌了……也不要阿父了,阿母壞…哇哇”
這不哭還好,一哭,剛剛還不停往前走的人群紛紛駐足,不時對我指指點點.
“此女子…”
“竟作出拋夫棄子之行…”
“如此無德,當去之…”
我,何時拋夫棄子了?對天嘆氣,“罷啦!跟便跟罷,只是萬事都需聽阿母吩咐才行。”
話音剛落,裌適才還哭得稀里嘩啦的臉,一下子笑開了,比那四川變臉還迅速,我這攤上的,又是仰天長嘆,是何啊?
因不知周六師駐紮何處,便差熙去四處打聽了。
末幾,熙捧着些生果回來,“娻,鄉人都道子郜應該在麗邑附近。”
“那便往麗邑罷。”
熙扯住我的衣袖,“不急,娻且食些佳果先,這一路,幾乎不曾食用糗糧,如此下去,只怕見着子郜,定又責我沒有照顧好娻了。”
“嗯。”雖然無甚心情吃東西,不過保持好的體力確實需要休息。
裌變得很乖,挑了幾個果子,對着衣裳擦了擦,遞了上來給我。
心中一暖,摸摸他的頭,笑了笑,“裌自己聽吧,阿母自個兒來。”
遇着傳舍時,讓舍人送書往宋了,告知宋候裌在我處,莫再尋了,只是……只怕裌是不能待多久的,邊境之地,兵荒馬亂地,我怕我護不住他。
幾人吃罷,便向麗邑行去,直至第二日日暮時分,這才抵達。城門正要收起,熙忙道,“且住,等等,我等要入城去。”說罷,抄起小裌拉着我飛奔入城。
那些士卒見了這等兒狼狽姿態,不免調笑,“吾子欲往何處?密中之人具想出城,爾等卻往這城裏鑽,是瘋了罷!”
我笑笑,“這位小哥,周六師可是駐紮此處?”
那士卒一聽我打聽周六師,沉下臉來,“汝打聽個這些作何,去去去,一介婦人,懂什麼?”說罷將我猛力推開。
熙見了,臉沉下來,欲要發作。
卻被我按住。
“小哥,婦人前來尋夫君……”
那人上下掃掃熙,“此人,非汝夫君?”
“非也。”
過了半晌,那人才答,“周六師確實駐於此處,不過……日前又有不少輿車載着士卒屍體往那密林處去,只怕……”
一聽這話,我心上漸漸涼了,勉強扯扯嘴角,對着那人道過謝,拉着熙向城內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