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謀國盡書生(15)

第60章 謀國盡書生(15)

青瞳雖然想打起精神,但身體所限,其實一天裏還是有大半天坐在甘織宮那棵老梅樹前養神,能理政和見人的時候極少。此刻青瞳就半躺在樹下的長榻上閉目小睡。她仍在病中,每天尚須服藥,天氣已經轉熱,別人都換了輕薄衣衫,她卻圍了一件夾棉的大氅,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被蕭圖南誇獎過很多次的烏亮長發也失去光澤,臉頰更是消瘦得厲害,在雀金大氅里只露出尖尖小小的一點兒,皮膚不健康地白,白得好似太陽一曬就會化掉。

太監程志在甘織宮門前猶豫一下,便悄悄走進來,小聲叫:“公主!”甘織宮極安靜,他也不敢大聲,等了片刻又輕輕咳嗽了一聲,見青瞳還是沒有反應,就悄悄地退了出去。門外弘文殿的小太監伸着頭看他,程志搖搖頭道:“還睡呢,再讓他等等吧。”小太監道:“都等了三個時辰了,你就通報一聲嘛,離大人說不定有大事。”

程志撇撇嘴道:“一個禮部侍郎,能有什麼大事?昨兒工部尚書來了,公主不也沒見嗎?就讓他等着吧。”

“讓誰等着啊?”一個年老的公鴨嗓子插了進來,太和殿的主管太監姚有德邁着八字步走了過來。程志一看趕緊施禮:“姚公公!”政變以後,宮中的宮人也經過清洗,大部分為寧晏工作過的主管太監都倒了台,像程志自己就是從買辦調上來的,只有這個姚公公不知走了誰的門子,不但沒降反而升了。

姚有德道:“程志啊,我聽你說讓誰等着?這不好,雖然我們是伺候主子的,可畢竟是下人身份,對朝里的大人們,還是要恭敬。”

程志忙點頭道:“是是,姚公公您不知道,公主今兒精神一直不好,好容易睡了一會兒,奴才想着不能打擾。離非大人是禮部的,他們的公務就是急,能比讓公主睡一會兒更急嗎?所以奴才才大着膽子,沒有叫醒……”

他的話打斷在姚有德突然瞪得溜圓的眼睛裏,開始這姚公公還點着頭聽,突然就瞪着眼睛跳起來:“離非!你說是禮部侍郎離非!程志,你完了!你怎麼讓他等,快快,趕緊的,去叫醒公主!哎呀,你倒是快去啊,叫醒她,沒事的,再不叫你才是要找死呢!”

看着程志慌慌張張地跑進去,姚有德暗道:“你們這些新人哪能知道,離非這個禮部侍郎,在公主心中重着呢!”這老人不由得面露微笑,回想起當年那對少男少女來。當時公主看離非的眼神啊,嘖嘖!熱得燙死個人!

離非已經在弘文殿從上午等到下午,一杯茶早喝得沒了顏色。他急得不停踱步,突聽門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門口的小太監唱報:“公主駕……”然後傳出青瞳熟悉的聲音:“不用了!”門吱呀推開,青瞳逆着陽光走了進來,看上去有些晃眼。

她看上去還是面白氣弱,這段路走得急了,現在大口喘着氣,卻已經對離非露出笑容:“離非,你等急了吧!我不小心睡著了。”花箋跟着上來,笑道:“我證明,讓你等可不是青瞳的主意,你別生氣。”

離非趕緊說:“沒事,生什麼氣,我又不是小孩子。青瞳,你好些了嗎?”

青瞳扶着桌案,身子一時伸展不開,虛弱地道:“挺好的,我也不會有什麼大事。太醫說我虧了心血,總得將養個三年兩載的才能和以前一樣。不過我身體好,要是不費心費力,就還能好得快點兒,你別擔心!”她說著沒事,可氣喘得還是厲害。離非扶着她坐下,青瞳打量離非,笑道:“你怎麼也瘦了這麼多?元修他們給禮部侍郎減俸祿了?”

青瞳小心地不去碰觸舊事,他們兩個哪一個也經不起碰,個個華麗的外表下都是傷痕纍纍。

離非勉強一笑,從小一起長大的人,他怎麼不知道青瞳的意思,他又何嘗願意提起舊事。只是現在,自己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他猶豫地看着她,遲疑道:“青瞳……我,我,我……”

青瞳學着他的語氣:“你……你……你……你有話就說啊!”

“昨天玉兒來找我,說我舅母很不好。”

“玉兒?”青瞳皺眉,不知道他說誰。

“是我舅母的貼身婢女。我舅母病得不輕,她在大理寺的牢中受了驚嚇,有些日子沒好好吃飯了。”

青瞳道:“嗯,我知道了,等下就叫太醫去給她瞧瞧。”

“青瞳……”離非有些為難道,“我是想求你能不能放了她,舅舅謀逆和她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她雖然是寧國公夫人,可家裏外頭的事一向是舅舅說了就算,從來舅母也做不了主。我這個舅母人很老實,她也沒有這樣的膽子。青瞳,我五歲就跟着舅舅過了,整個府里,就只有舅母對我最好。她待在牢裏,我實在……實在看不下去。”

青瞳靜了一會兒道:“寧晏犯的是誅九族的大罪,但是他的九族牽連太廣,我已經上報父皇,請求只誅三族,父皇還沒有答應。不過這個我還是有把握的,他九族之內三族之外,這次也有不少人立了大功,父皇一向心軟,不會趕盡殺絕。你是他出了五服的外甥,便在他三族之外。但是即便只誅一族,寧夫人也在其內啊,父皇還沒有批示下來,我不能擅作主張放了她。”

“青瞳!”離非的眼神很受傷,“誅三族!那也是幾百個人頭!你怎麼能提議要誅三族?”

“三族已經是從輕發落。”青瞳道,“自古以來,謀逆都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不讓他付出足夠重的代價,後人會效仿,天下會亂!你知道這半年來,士兵死了多少人?百姓死的又有多少人?那又豈是寧晏區區幾百人賠得起的?”

“青瞳!”離非叫道,“這我知道,可是寧國公府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被殺的幾百個人我都認得啊!他們大多都是好人,我都知道啊!你讓我怎麼能受得了?我舅舅又怎麼受得了?他已經死了,他已經付出代價了……”

他用痛心疾首的表情看着青瞳,現在只有這個人,可以讓他肆無忌憚地說這些話了。所以他也就放下自己一向斯文的君子模樣,不顧她的痛,釋放自己的痛。

青瞳臉上也嚴肅起來。她道:“離非,你聽我說。寧晏決定謀逆的那一天起,他就該知道後果,他就已經有承受後果的勇氣。你不用為他擔心,有這般決斷的,好歹也算梟雄,你救不下他的家人,我也救不下。離非,世事就是如此,比起在這次戰爭中枉死的百姓,寧晏的家人不能算無辜,他寧晏更是罪大惡極,死有餘辜!”

離非霍然站起顫抖着指着青瞳,他的臉漲得通紅,聲音也拔高了:“你把死人的賬全算在我舅舅頭上,你……你、你……你也是一樣,這些人是你們一起害死的,是你們一起打仗,照你的說法,你也是兇手!”

青瞳的臉驟然白了,她猛烈地咳嗽起來。花箋趕緊給她順氣,回頭對離非怒叫:“你怎麼能這樣?你舅母幾天沒好好吃飯你就心疼,青瞳有七天水米未進,她連覺也不睡,她娘都死了啊!你知道她心裏多難過?太醫說,她吐的全是心頭血,她差點兒就死了!”

青瞳勉強平抑呼吸,制止花箋,勉強笑道:“離非,認識你這麼久,你第一次沖我兇巴巴的。”她悠悠道:“你說得一點兒沒錯,我就是兇手之一,戰爭不會讓人的手乾淨。尤其是我娘親,如果沒有我,不會有人惦記着對付我娘,她把自己保護得很好,可惜她生了個不省事的女兒,我娘是死於我的爭強好勝……”

“輝煌?”她凄慘地笑了,“不過是好勝!我娘用死來成全我的爭強好勝,並且還希望我繼續爭下去。離非,這就是世道,世道是不能讓人人都滿意的。”

青瞳用極低又極平靜的語氣道:“這幾個月來我一有空就想,如果老天能滿足我一個願望,那我希望自己出生就是個傻子。”她的目光像深不見底的幽潭,一絲波瀾也沒有,沒有人會詛咒自己變成傻子,更沒有人詛咒自己是傻子的時候如此平靜。

離非怔怔地看着她,還記得在那月夜山谷,那時她最大的願望不是變成傻子,而是再見自己一面。她那麼痴迷地把臉頰靠在自己肩上,她臉龐滾燙,晶瑩又美麗,眼中的愛意連空氣都能感覺到。

如果當時自己答應了她,是不是她就會一直那麼美麗呢?不是像現在這樣,現在她的眼睛裏已經藏進了一把刀,幽冷幽冷的。這話說出來分明在無情地切割別人也切割自己。

世事無常,他無常,她也無常。世事無奈,他無奈,她也無奈。

這個離非不怪她,離非不能接受的是,她已經不是自己記憶中那個臉龐晶瑩、笑意殷殷的姑娘了。他記憶中的青瞳任誰看了都知道是個好人,是個離非相信把天下蒼生交給她會很好的人。可是現在,她的眼睛裏結了冰。

青瞳聲音更冷:“俗話說成王敗寇,既然我這個獲勝的兇手都已經付出了讓我恨不能死了的代價,那寧晏又豈能逃脫?他一定要死!”

“青瞳,你變了……你變了……太子殿下死的時候,誰都說是你做的,我……我當時怎麼也不信。我逢人就爭辯,青瞳不是這樣的人……當時我還不信……”

“那你現在信了嗎?”青瞳咬着嘴唇,雙眼緊緊盯着離非!花箋攔在她面前,叫道:“才不是青瞳,才不是!”青瞳把她從面前拉開,她固執地盯着離非的眼睛,非要從他嘴裏聽一個答案。她又問:“離非,你說啊,說我哥哥是我害死的,你現在就信了?”

“我……我……”離非踉蹌後退,逃出這個讓他感到寒冷的宮殿。他只是搖着頭道:“你變得一點兒也不像你了,青瞳——你變了!”

他一走,青瞳身子一軟,大大地嘔出一口血來。花箋嚇得尖叫一聲:“啊,你怎麼又吐血了,這……好容易好一點兒……離非你是王八蛋!青瞳,你不要這樣難過。”

青瞳微微睜開眼道:“花箋,叫大理寺不要派醫生去看寧夫人,過兩天,報個病卒,偷偷把她放了,讓她遠離京都,隱姓埋名地過日子吧。”

“青瞳,你……唉,你既然想放了她,剛才離非在為什麼不說,還讓他把你氣成這樣。”

“離非他有事都寫在臉上,一點兒也不會掩飾,這事將來保不準會給他惹什麼禍,不讓他知道比較好。他這人太重感情,你看他舅舅要殺我,他捨不得,就冒險給我報信。他舅媽從小養大他,他當然也捨不得了。”

“花箋,我沒事,我不是氣,這算什麼呀,上次他不肯帶我走,我不是也活着嗎?我沒事,你別擔心!我……我就是覺得……覺得他應該相信我啊!他心裏應該相信我,能為他辦的事情,我怎麼著也會儘力。”

她覺得力氣用盡,軟軟倒回椅子,心中還在想:你是應該相信我的啊!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十八、政務

經此一事,青瞳足足養了半個月才下了床,不到萬不得已的大事出現,元修他們也不敢說給她聽了。這些人還盡量擠出時間來進宮和她說說好玩的事情,青瞳不願辜負了他們的好意,也讓自己振作起來。眼看她身子雖弱,精神一天比一天漸強,花箋慢慢敢讓她出來吹吹風了。

此刻她正端着一碗冰糖燕窩和青瞳聊天,青瞳手中是一碗烏黑的葯,她憋着一口氣把葯喝進去,然後羨慕地看着花箋手中的甜食。花箋把碗湊到她嘴邊給她喝一口,然後拿回來自己喝,道:“你別眼饞了,太醫說了,這類膩人的東西你不能多吃。”

青瞳咂咂嘴巴道:“朝中沒出什麼事吧?他們都應付得來嗎?”

花箋道:“你就安心歇着吧,真出事會告訴你。”

“任平生好幾天沒來了。”青瞳道,“還是他講起話來最好玩。”

花箋突然撲哧笑了:“我們壯壯這些日子忙慘了,他現在可是戶部侍郎,四品大員啊!咱整個大苑的錢糧師爺!”

青瞳吃了一驚:“戶部?你聽錯了吧,刑部,頂多是兵部,他怎麼可能當戶部的官?”

花箋道:“我乍一聽也嚇一跳,其實元修就是想整整他,他不是暫代了吏部尚書還有中書令嗎?有官吏任免權啊!那是他忙得腦袋都冒了煙了,看任平生整天閑得到處溜達,心裏憋氣啊!非得拖他下水,當時任平生也是把話說滿了,就不信有什麼事情能難得了他老任。元修想來想去,就這個戶部侍郎最刁鑽,他一準幹不了。”

“戶部侍郎專管錢糧發放,那工作瑣碎得!況且戶部尚書黃希原人雖然回來了,可是身體太差,三天兩頭告病。戶部這些事實際上也只好壯壯暫代了,可憐任平生連賬冊上的字也認不全,還專門讓元修給他找了一個信得過的師爺讀公文,聽完了他也懶得簽名用印,要是同意這筆銀子呢,就用毛筆蘸着硃砂在銀子數下面點個紅點,人家就拿着這紅點兒去支銀子了。幾萬、幾十萬兩的銀子啊,都是這樣就拿走了。”

青瞳微微皺眉道:“他也太省事了,要是有小吏財迷心竅,自己寫個條陳再點個點,領了幾萬銀子一跑,追也不容易追。”

花箋笑道:“看來你也小看壯壯了,前幾天還真有個人拿着自己點點的條陳去領八萬四千零一十七兩銀子。他編得挺好,有零有整的,可是司庫的一看就點頭請他等着,轉回頭那司庫就叫大理寺的人去了。那小吏到被人抓走也不知道自己哪裏出了問題。他給壯壯呈遞公文三個月了,天天看他點無數個點,怎麼自己點就不行了呢?”

“後來我憋不住去問壯壯,他偷偷告訴我,他用的毛筆里有根鐵絲,點完點紙上就有個小眼。他還再三囑咐我不能告訴元修,元修為這事奇怪得腦袋都大了!”

她說罷,哈哈大笑,青瞳也微微露出笑容。她心道:任平生貌似粗豪,實則心細,小看他的人沒一個不吃虧的。

就這樣忙碌了整個夏天,朝中局勢才勉強納入正軌。青瞳的身體也將養得可以簡單過問一下政事。到了夏末,有一件事情被提上日程,不能再拖。那就是什麼時候把皇帝從緩都滁陽接到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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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瞳:完美典藏版(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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