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戲言/只那一朵,便叫他覺得如過千山(3)
虞浩霆見她如此舉動倒有些意外,他料定這樣一個稚齡女子,以如此激烈的手段求見自己,必然是遇到了極大的危難之事,不料,她竟然起身便走。
虞浩霆見她面色蒼白,淚已盈眶,猶自倔強強忍,心裏隱隱一疼,正要發話,忽然門外進來一個人,正是剛才和顧婉凝同車的那名軍官,只見他走到虞浩霆身邊,俯身說了幾句,虞浩霆臉上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低聲問道:“他人呢?”
“不在家……說是可能去了玉堂春,要去找嗎?”
“算了。”虞浩霆擺擺手,“你們都下去吧。”他話音未落,那兩名軍官便退了出去,門口的衛兵亦掩門而退。
虞浩霆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顧婉凝,聲音倒似乎溫和了一些:“是霍參謀告訴你的嗎?”
顧婉凝見此情形,知道他已然查問過了,便搖頭道:“霍參謀只是帶我進去陸軍總部,車牌的事情是我路過一個辦公室的時候,碰巧聽到的。”
虞浩霆直視着她問道:“你既然是霍仲祺的朋友,為什麼不叫他帶你來見我?”
顧婉凝忙道:“我並不是霍參謀的朋友,我和他是今天在陸軍部門口才第一次遇見。霍參謀也只是一時熱心,他原本已經送我出來了,不知道我會折回去攔軍長的車。”
虞浩霆聽她語氣中頗有回護之意,心道一個女孩子這樣義氣,倒有幾分意思,遂點了點頭:“那麼,顧小姐找我究竟是為了什麼事呢?”
這短短一個鐘頭的時間,顧婉凝心中已是千迴百轉,此時聽他問出這一句,直如春風過耳,連忙定一定心神,答道:“舍弟顧旭明是匯文中學的學生,一時莽撞和同學一起到行政院門前請願,被軍警抓捕,拘押在積水橋監獄已經快兩個月了。既沒有排期審理,也不許保釋……”
說到這裏,顧婉凝遲疑了一下,見虞浩霆仍淡然望着她,便一鼓勇氣說道:“人人都說此案牽連太大,只在軍長定奪,是以我才冒昧來求見虞軍長。舍弟只有十四歲,不過是個孩子,軍長若能高抬貴手,婉凝必定嚴加管束,絕不會再有冒犯。”
虞浩霆聽罷,心下清明:“顧小姐的意思,是希望虞某能立刻釋放令弟嘍?”
顧婉凝連忙答道:“正是!”
虞浩霆看她神色殷切,此前一直蒼白的臉頰浮出兩抹緋紅,煞是動人,卻仍冷言相對:“既然如此,那我若是放了令弟,又有什麼好處呢?”
顧婉凝一聽,便從手袋裏拿出一頁紙來,遞到虞浩霆面前的茶几上。虞浩霆掃了一眼,居然是一張實業銀行的八百元支票。
他心下好笑,這女孩子竟是有備而來,面上卻不動聲色:“顧小姐,我想這對你來說或許不是個小數目,但對虞某來說——並不是一個有誘惑力的條件。”
“軍長身份顯赫,自然不在意這區區八百元錢,但這已經是我此刻能拿出的最大數目了。就如舍弟對軍長而言,不過是一介平民,無關大局;但對我來說,卻是不能割捨的骨肉至親。”
她說得情辭懇切,虞浩霆卻並不動容,顧婉凝見狀心中焦灼,沒有察覺對方的目光中已帶了玩味:“顧小姐說得不錯,但既然現在是你有求於我,便總要讓我對這件事情有興趣才是。”
顧婉凝聽罷,又從手袋中取出一方錦盒,輕輕打開,裏面是一枚酒盅大小的石印:“這方雞血凍石的‘玉樹臨風’印是家父生前愛物,乃明代大家文彭仿漢玉印所作,秀麗高古,殊為難得。”顧婉凝娓娓道來,語調中卻掩不住凄涼之意,“如果您肯釋放舍弟,此印權當謝禮,不知虞軍長意下如何?”
虞浩霆看看那印,又看看顧婉凝,閑閑說道:“我在想,若我還是不答應,顧小姐可還有禮物送給我?”
顧婉凝聽他語帶戲謔,卻也無可奈何,咬唇道:“婉凝已傾盡所有,只求換舍弟出獄。”
“我看得出小姐的誠意,只是這兩樣東西都非我所好……”顧婉凝聽他這樣一說,便知救人恐是無望,百般思量皆付流水,這虞四少竟真的是一冷到底。
“不過,有一件事情或許顧小姐能幫得上我。”顧婉凝正萬念俱灰間聽到此言,立刻便問:“什麼事?”
虞浩霆壓住笑意,正色道:“我回到江寧這些日子,一直都很忙,想必顧小姐也有聽聞?”
顧婉凝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只好點了點頭。
“所以我也沒有時間結識什麼女朋友,難免長夜寂寥,如果顧小姐肯留在這裏陪我一晚,我便放了你弟弟,如何?”虞浩霆說得很快,話一說完便十分倨傲地向沙發上輕輕一靠,以指掩唇,想要看她如何反應。
顧婉凝嘴唇翕動了兩下,兩頰一片緋紅,她萬料不到,此人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只見他劍眉朗目,無怒無喜,只盯牢了自己,顧婉凝忍不住起身咬牙道:“這樣無恥的話,軍長也能說得如此坦然。”
虞浩霆聽了並不生氣:“你會帶着這些東西來,就料到虞某不是什麼君子了。這世間的事,大多都是交易。我不逼你。”他說著,便站起身朝顧婉凝走過來,駭得她往後一退,跌坐在了沙發上。
虞浩霆彎下腰湊近她耳邊:“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不肯,待會兒出去自然有人送你回家;或者,你就在這兒——等我回來。”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虞浩霆一走出來,便吩咐門外的侍從:“叫郭參謀。”片刻間,之前和顧婉凝同車的那軍官便趕了過來。虞浩霆道:“茂蘭,一會兒裏面那位小姐出來,就叫人送她回去。另外,積水橋監獄裏的那幾個學生,讓他們明天就放人吧。”頓了一頓,又道,“叫廚房送些點心進去,不是說在陸軍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了嗎?”
郭茂蘭一一應了,心下詫異,他隨侍虞浩霆已久,這位四少一向冷淡自持,喜怒不形於色,這段日子江寧局勢詭譎,千頭萬緒,虞浩霆更是沉着肅然。此刻,卻見他一抹輕笑猶自掛在臉上未退,且吩咐的是這樣瑣碎的事情,待要詢問卻又遲疑,這邊虞浩霆已自帶其他人出門去了。
顧婉凝跌坐在沙發上,驚愕、羞怒、委屈……百味雜陳,一齊湧上胸口。正茫然無措間,忽然見一個丫頭端了牛乳糕點進來,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便掩門退了出去。面前四樣糕點,兩中兩西,甚是精緻,顧婉凝看在眼裏,卻愈發氣惱起來,自己居然碰上這樣一個無恥的人。
去年,她和歐陽怡看到報載聞名一時的女畫家沈菁被錦西督軍李敬堯強娶為十七房姨太太的新聞,還憤憤不已,特地寫了一篇言辭激烈力爭女權的小文投去報館,沒想到今時今日,自己竟也會遇上這樣的事情!
她心中激憤,便欲推門而出,然而手一觸到那冰涼的金屬把手,卻又停住了。自己這一走,旭明怎麼辦?即便那虞四少不遷怒於他,恐怕也不會放人了;若是……那便更不可想像。
窗外雨聲潺潺,顧婉凝心中酸楚,背靠着房門,緩緩落下淚來。
郭茂蘭在門外等了二十分鐘,見顧婉凝還未出來,正待敲門詢問,忽然有侍從過來報告:“汪參謀長電話。”郭茂蘭聽了,便吩咐他:“你在這兒等着,如果客廳里的小姐出來,就安排車子送她回去。”一面說著,一面下樓去了。
虞浩霆回到官邸,已經八點多了,他車子一停,郭茂蘭就迎了出來:“汪參謀長把處置廖鵬的通電文稿送來了,請您批示。”虞浩霆點點頭,便和他上樓去了書房。
待兩人從書房出來,虞浩霆忽然瞥見一個侍從正站在二樓的走廊里。郭茂蘭順着他的目光一看,正是之前他吩咐送顧婉凝回家的那人,便招手叫他過來:“你在這兒幹什麼?”那侍從連忙立正答道:“四少,郭參謀,那位小姐還沒有出來。”
一句話讓郭茂蘭和虞浩霆俱是一怔,郭茂蘭隨即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顧婉凝,虞浩霆也登時醒悟,那女孩子竟還沒有走。
郭茂蘭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那侍從,罵道:“一點兒腦子都沒有!站着幹什麼?還不去送人!”那侍從神色尷尬,趕忙要去,卻被虞浩霆叫住:“算了!你們先下去吧。”說著,拍了拍郭茂蘭的肩,逕自往會客廳去了。那侍從看着郭茂蘭的臉色,也不敢多話,緊跟在他身後下了樓。
虞浩霆推門而入的聲音驚動了枯坐許久的顧婉凝。
她一看清來人,臉色頓時變得寒白,羞怒中夾雜了一絲驚懼。虞浩霆心道,看來這女孩子是把自己的話當真了,只是她怎麼還在這裏?便走過來溫言問道:
“你不走,是在等我嗎?”
顧婉凝聽他這樣問,愈發窘迫,只咬着唇不肯說話。虞浩霆見狀,心中暗笑,瞧見桌上的糕點紋絲未動,只有一杯牛乳喝了一些,便道:“這些不合你胃口嗎?你想吃點兒什麼,我叫人去做。”顧婉凝仍不開口,垂着眼眸只是搖頭。
雨水簌簌地打在窗欞上,更襯出一室安寧,虞浩霆抬腕看錶,已是近十點鐘了,“這樣晚了,外面還在下雨,或者你在這裏休息一晚,明天我再叫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顧婉凝聽他這樣講,一時不能確定他究竟何意,鼓足勇氣低低擠出一句:“你之前說的話,算不算數?”
虞浩霆聽罷,終於望着她揚眉一笑:“原來你真的是在等我。”
他平日很少笑,此刻薄唇一展,神飛風越,若是汪石卿和郭茂蘭見了,必會覺得如冰消雪融,春風吹遍;然而此時此地在顧婉凝看來,唯覺輕薄,不禁慍意更勝:“你說的話,到底算不算數?”
虞浩霆見她這樣認真,更覺好笑:“虞某的話當然算數,只是不知道小姐如何打算。”
顧婉凝聽他語帶調笑,凜然起身,眉宇間平添了一分倔強,盯牢虞浩霆道:
“你這裏有沒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