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戲言/只那一朵,便叫他覺得如過千山(2)
到了門口,霍仲祺道:“如果方便的話,請顧小姐告訴我一個電話,令弟的事情有什麼消息,我好儘快通知你。”
顧婉凝點點頭,接過他遞來的一支鋼筆,正想問霍仲祺有沒有便簽,卻見他伸出手來。顧婉凝略一猶疑,還是在他手上輕輕寫了電話號碼。她離得這樣近,筆尖痒痒地滑過手心,絲絲縷縷的少女幽香飄進他的鼻息,霍仲祺僵直了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我是樂知女中二年級的學生,這是宿舍的電話,你請值班的阿姨叫我就可以。”顧婉凝說完,也覺得臉頰微微一熱,連忙告辭了。
送走顧婉凝,天又陰了起來,霍仲祺亦沒了興緻再去別處,在陸軍部門口站了一會兒,便百無聊賴地折了回來,勤務兵見他竟然又一本正經地回來,不免暗自驚奇。
天色眼看又要下雨的樣子,黃包車夫埋頭跑得飛快。突然身後一陣急促的喇叭聲傳來,車夫連忙拉着車往路邊一避,坐在車上的顧婉凝也跟着向前一衝,只見一輛白色轎車飛馳而去。顧婉凝忽然想起剛才在陸軍總部聽到的那個電話——“四少今天用的車牌是2617,他們沒有通知你嗎?”
她心念一動,連忙吩咐車夫:“我不去樂知女中了,麻煩您拉我回上車的地方。”那車夫聽了只好轉回,嘴裏嘟噥着提醒了她一句:“小姐,快要下雨了。”
顧婉凝在陸軍總部對面下了車,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氣走了過去,卻不進門,只站在路邊。門口的衛兵見她又折回來,便上前詢問,顧婉凝鎮定一笑:“我和霍參謀約好在這裏等他。”
那衛兵見之前霍仲祺帶她進去,且極客氣地送她出來,便信了她的話,心下想着,早就聽說這位霍公子少年風流,果然不假,只是不知道玩的是什麼花樣。
顧婉凝在路邊等了一陣,便零零星星飄起了小雨。那衛兵見她仍在枯等,便走過去問她要不要給霍仲祺掛個電話,顧婉凝連忙道:“不必了,我再等一會兒,或許他已經出了辦公室。”那衛兵只好作罷。
顧婉凝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猶如鹿撞,只一心看着陸軍部的大門,一有汽車出入,她便屏息去看車牌。等了約摸有四五輛車經過,卻都沒有“2617”,她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或者那虞四少今天並沒有到陸軍部來……正猶疑着欲走還留,忽然又有汽車緩緩駛出了大門,她趕忙去看那車牌,5739,顧婉凝有些失望,剛要鬆口氣,後面卻又跟出了一輛,2617!
顧婉凝再看一眼那車牌,沒錯,2617!來不及想,她的人便已經沖了出去!
只聽一連串刺耳的剎車,她才發覺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竟閉上了。呵斥聲、車門撞擊聲、紛雜的腳步聲……顧婉凝一睜開眼睛,面前便是一支黑洞洞的槍口,她不用轉身四顧,也能察覺到身畔皆是士兵。
雨絲落在臉上,那一點一點冰涼反倒讓她察覺了自己的燙,她幾乎有些站立不住,一咬下唇,竟又上前半步,額頭幾乎頂住了那支槍。這一下變故突然,門口的衛兵已然面如土色,萬不料她竟突然衝出來攔車,早已退到一邊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我沒有惡意,我叫顧婉凝,是樂知女中的學生,我要見虞軍長。”
顧婉凝逼着自己儘力大聲說道,她嗓音清越,只是此刻不住抖顫,在這寒春細雨中聽來尤為楚楚。
在她面前握槍的軍官皺了皺眉,右手持槍不動,左手逕自去拿她懷中的手袋。顧婉凝旋即明白他是搜查之意,連忙放手。那人捏了捏她的手袋,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才把槍放下,示意左右盯牢這個女子,自己轉身走到汽車後座,隔着窗同車裏的人說話。只聽車裏傳出一句:“帶她回去。”聲音平緩,波瀾不起,語氣中卻有不容置疑的果決。
當下那軍官回過身來,仍是皺着眉,將手袋還給顧婉凝,一言不發,右手一抬,後面的一輛車便有人拉開了車門,顧婉凝咬牙走過去,只聽他在身後吩咐:“大門的崗哨全部看起來,不要走漏消息……”
顧婉凝獨自坐在後座上,身上的燙熱和涼意都漸漸退了。
開車的司機和坐在副駕的人皆着軍裝,她從後視鏡里望了一望,副駕位置的軍官看上去二十四五歲年紀,手肘搭在車窗上,兩根手指抵住嘴唇,面色凝重。顧婉凝明白,參謀總長虞靖遠剛剛遇刺,她衝出來這一下,必是給他們惹了極大的麻煩,只是不知道那輛2617里的人究竟是不是虞四少……她忽又想起了上午在陸軍部門口碰到的霍仲祺,但願這件事不要牽累了他才好。
一路想着,車子已經減速,正穿過兩扇大門。顧婉凝往窗外望去,只見眼前一片緩坡草坪,點綴的樹木都十分高大,遠處是一幢極寬闊的灰白色西式建築。幾輛車子緩緩開到樓前方才依次停下,邊上三架層疊的噴泉水聲不斷。顧婉凝剛從車裏探出身子,前車下來的人已經走了進去,她只望見眾人簇擁之間,依稀一個十分挺拔的背影一閃而過。
和她同車的軍官引着她穿過高闊如殿堂般的大廳,進了二樓的一間會客室,沉沉道了一聲“請坐”,便掩門退了出去。
偌大的房間只剩下顧婉凝一個人,周圍一靜,她這才有了驚惑之感,不知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那虞軍長肯不肯見自己?若是見了他,怎樣求情,才能讓他放了旭明?他若是不肯,自己又該怎樣?若是事情更壞一步,連自己也被關了起來,那麼……顧婉凝這個時候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了。
不過,她很快便否定了這些悲觀的想法:自己沒有在剛才的混亂中被一槍打死便已足夠慶幸了。她想起一年前,她和旭明帶着父親的骨灰回國,途中遇到風暴,那樣高的浪頭,連大人都嚇哭了許多,她從小最怕雷雨,那天卻竟然一點也不怕——其實,說不怕是假的,只是一想到身邊還有弟弟要照顧,她便憑空生出許多勇氣來。昏天黑地,茫茫大海,那樣高的浪頭她都不怕,現在又有什麼好怕的呢?顧婉凝長出了一口氣,儘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客廳的門突然開了,兩個衛兵踞門而立,為首進來的一個年輕人,長身玉立,戎裝筆挺,後面跟着的正是之前用槍抵住她的軍官。
顧婉凝一面暗暗告誡自己要鎮定,一面款款起身,只聽為首那人說道:“顧小姐是吧?請坐。”聽聲音正是在陸軍部門口吩咐帶她回來的人。
對方說著,已逕自坐在了她對面的沙發上,顧婉凝這才有暇打量來人,她之前見到的霍仲祺已是少年英俊,方才和她同車的軍官也算得一表人才,可是和眼前這個年輕人比起來,竟都相形見絀。
只是霍仲祺見人先帶三分笑,讓人一見便生親切之感,而這人雖然也不過二十齣頭年紀,但渾身上下卻透着一股清冷傲氣,英氣逼人中有一份與年齡不大相稱的沉着冷肅。
顧婉凝見他如此年輕,猜想他雖然身份貴重,但未必便是那軍長,遂開口道:“您好!我要見虞軍長。”
那年輕人聽了,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敝人就是虞浩霆。我有一件事要問小姐。”
顧婉凝一怔,原來讓江寧的軍政要員們如此忌憚的虞四少竟這樣年輕,卻聽他已開口問道:“請問顧小姐,怎麼知道那是我的車?”
虞浩霆此番急回江寧,是因了其父虞靖遠突然遇刺的緣故,因此虞軍上下對他的安全極為謹慎,常常是當天出門才通知下去他今日座車的牌照,便於通行。陸軍部每日出入的公務車輛頗為頻繁,今日偏被這聲言要見他的女子堪堪攔下,其中必有緣故。
然而他這一問,卻問住了顧婉凝。倘若照實直言,必然牽扯到霍仲祺;可若是不講,又怎麼開口向他求情?一時間顧婉凝不知如何作答,柔黃的燈光下,愈發顯得她神色凄清。
顧婉凝在陸軍部門口攔車之時,虞浩霆並未看清她的人,只是聽見她自報姓名的那句話。此刻相對而坐,才覺得,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得起那聲音。
因為淋了些雨,顧婉凝原先用髮帶束在腦後的頭髮有些鬆散下來,幾綹墨黑的碎發浮在耳邊,一雙眸子盈盈楚楚,澈如寒潭,牙白的衣裳裹着輕薄的身軀,擱在膝上的柔荑仿若蘭瓣,一堂的金粉繁華都被她的清婉淡去了,卻又堪堪生出一番幽艷來。縱是虞浩霆見慣千紅百媚,也自心頭一悸。她只這樣靜靜地坐在燈影里,婉轉無言便已是春江花朝明月夜,那樣艷,卻又那樣清。這悸動先驚了虞浩霆自己,他連忙將目光移向別處。
虞浩霆等了一陣,見她踟躕不語,便冷了聲音:“顧小姐甘冒這樣大的風險來見虞某,想必有要事相托……”他說到後半句,語意漸重,顧婉凝已聽出了相脅之意,只好答道:“婉凝此番魯莽行事確是有事相求,只是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我聽到軍長的車牌亦是偶然,並非有人特意泄漏。”
虞浩霆凜然望了她一眼:“我就是想知道,這是怎麼一個偶然?”
顧婉凝見他神色冷峻,不由想起陳安琪的話,“那虞四少人很冷,處事又極辣手”“到江寧的當天晚上就槍斃了參謀部的兩個高參”……霍仲祺煦如春陽的笑容一閃而過,她心下已有了決定。
顧婉凝緩緩起身站定,對虞浩霆道:“我得知軍長的車牌純是偶然,您信與不信,我都言盡於此。”話一出口,她想到今日種種恐怕都要白費了,若是虞浩霆追查下去,或許更會對旭明不利,一念至此,眼底一熱,硬生生咬唇忍住:“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我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