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
當晗初恢復意識之時,她已身在一間屋內的榻上。
不是醉花樓!這是她醒來之後的第一反應。
頸后的痛感仍未消除,隱隱提醒着晗初是遭了誰的暗算——沈公子嗎?
正想着他,人便來了。輕輕的推門聲,伴隨着一句明知故問:“醒了?”
晗初撫着後頸,有些惱怒地問道:“風媽媽呢?”
話音一落,有個人影已閃入屋內,身上還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正是醉花樓的鴇母風媽媽。
“媽媽!”晗初語中掩藏不住驚喜,連忙從榻上坐起來。
風媽媽摘下斗篷,露出一張嫵媚的容顏,嚴肅嘆道:“晗初,你的命真大!”
晗初聞言一驚,已想起了方才在衚衕里,沈公子對她說過的話。她秀眉微蹙地看向風媽媽,無聲詢問內情。
“醉花樓走水了,從你的房間開始,幸而及時控制了火勢,損失不大。”風媽媽沉聲解釋着:“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縱火。”
有人刻意縱火?晗初又驚又疑。可她得罪過誰呢?她區區青樓女子,值得誰大費功夫要她的性命?她自認從不與人結怨……
只除了得罪過一個人……
晗初腦海之中倏爾閃過一個名字,但她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當今皇后的親侄女,堂堂公卿嫡女,竟會如此惡毒。難道那些詩書禮儀都白學了嗎?
還是說,幕後主使另有其人?會是他嗎?歡情過後,為了前程與名聲,竟要置她於死地?
不!她所認識的赫連齊是儒雅公子,縱然負心,也絕不至於如此卑鄙!
許是天意罷,她今夜恰好去了千雅閣,才能逃脫這可怕的厄運。只是,屋內頂替她的琴兒……
晗初的心思沉了一沉,想到琴兒的機靈乖巧,忽然有些不敢開口相問她的下落。
風媽媽將晗初的心思看在眼中,便主動道:“琴兒死了,燒死在你的屋子裏。”
晗初死死揪着身上的被褥,眼淚霎時奪眶而出,她哽咽着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沈公子闖入你的屋子時,琴兒已然燒死了。”風媽媽沉吟一瞬,面上看不出一絲悲傷:“她的雙手被綁在床榻的樑柱上,用的是水火不侵的冰蠶綾絲,絕不可能掙脫開。”
聽聞此言,晗初只覺腦中轟的一聲炸了開來,竟有人動用冰蠶綾絲?是誰與自己有如此深仇大恨?
可惜了琴兒,她才只有十二歲!
“冰蠶綾絲,水火不侵,千金難買。”沈公子忽然在風媽媽身後幽幽地道:“或許幕後主使並不指望你被燒死,但至少也毀了容貌。”
晗初聞言唯有苦笑,原來她的性命和容貌如此值錢呵!
家底充實,可動用千金;權勢滔天,敢公然縱火;想要毀她容貌,殺她性命之人……還做第二人想嗎?
此時此刻,好似有一雙冰冷狠戾的手,死死卡在了晗初的咽喉。她想要大聲怒斥,她想要惡毒詛咒,然而一腔怨憤卻發泄不出來。
“明瓔!”
千言萬語,只化作這凄厲的兩個字,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飽含了無盡的恨意!
晗初的胸口傳來一陣生生的劇痛,繼而迅速擴散到她的咽喉,扼着她,讓她再難出聲!
她張開朱唇,極力想要說話,然而卻只能發出喑啞的聲音,往日裏的細膩鶯聲竟然消失無蹤!
她忽然說不出話來。她,失聲了!
晗初意識到這個情況,只能深深喘着氣。她暗自告誡自己莫怕,不消一時片刻便能出聲了。如此想着,失聲的驚恐反倒令她冷靜下來,稍稍平復了一腔怨恨與憤怒。
也許是夜色晦暗,屋內其餘兩人尚未發現晗初的異樣。風媽媽見她凄厲地喊出“明瓔”二字之後便沉默起來,心裏還感到些許安慰。
“晗初。”風媽媽低低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何給你起這個名字?”
“晗而欲明,初而始之。身為青樓女子,我希望你從一開始便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但你終究被一張容顏和一手好琴給毀了。”
風媽媽有些唏噓,到底是自己教養多年的孩子,不似親生勝似親生,如今走到這一步,她實在不忍:“你不能再回醉花樓了。無論明氏還是赫連氏,我一間青樓都得罪不起。所幸縱火之人不知曉你還活着……”
說到此處,風媽媽終於哽咽:“不要想着為琴兒報仇,那是以卵擊石。母女一場,媽媽也算為你安排了後路……從此以後,你便跟着沈公子罷。”
晗初聽見這話,倒也無甚反應。在她猜到縱火的主使是明瓔時,便已猜到風媽媽的選擇。
明氏是后族,醉花樓開罪不起。其實想想,風媽媽待她已算不薄了,否則也不必瞞着明氏,對外宣稱晗初已死。
只是往後要跟着沈公子嗎?晗初忽然想不起來他的模樣了,只依稀記得那一襲湖藍色的衣袍,還有他身上隱隱的葯香。
罷了,跟着沈公子也沒什麼不好。從此服侍一人,總好過在床笫之間迎來送往。
晗初兀自沉浸在思緒之中,沒有發覺此刻沈公子的異樣。她緩緩從榻上起身,跪在風媽媽面前重重磕了一個頭,算是感謝多年的教養之恩。
平日裏晗初本就溫婉寡言,這許久沒有開口說話,風媽媽只當她是認命了。見她對自己磕頭,連忙扶她起來,再道:“你好生歇着罷。”說著已與沈公子一道出了房門。
待兩人走得遠了,沈公子才率先開口:“風媽媽好會自作主張,我何時說過要收下晗初?”
“醉花樓起火時,公子不顧火勢跑去救她,那擔憂之情難道是假的?”風媽媽低聲笑着:“我縱橫歡場二十年,如今雖然老了,眼神倒還清明。”
沈公子卻只是冷冷一笑:“即便我對她有意,風媽媽又如何得知,我會為了她去得罪明瓔?一介殘花敗柳而已,我憑什麼?”
“就憑您是文昌侯的嫡幼子,當今聖上的螟蛉之子,屈神醫的關門弟子!”風媽媽不卑不亢、擲地有聲:“大名鼎鼎的‘風流小侯爺’沈予,我猜得可對?”
風媽媽邊說邊注意沈予的反應,見他沒有惱怒之意,才暗自鬆了口氣。畢竟對方是侯爵之子,又特意隱瞞身份,自己就此戳穿,未嘗不是冒了風險。
“風十三果然名不虛傳。”沈予被識破了身份,也不否認。
風媽媽本家姓“風”,從前花名“十三嬌”,如今不少老客人念着舊情,便喚她“風十三”。這名字有些江湖氣,如她本人一般。
“小侯爺過獎了,放眼整個京州城,儀錶堂堂的沈姓公子屈指可數,要猜到您的身份也不算難事。”風媽媽笑回。
沈予仍舊噙着冷笑,只淡淡道:“你既然猜到我的身份,也該知道,我對晗初未必真心。”
“孰是真心、孰是假意,我清楚得很。”風媽媽看着沈予,毫不客氣地揭穿他的心事:
“半年前晗初掛牌,您原是存了摘牌之意,奈何九皇子與赫連公子志在必得,您顧慮太多便放棄了。其他的,還需要我再戳破嗎?”
此話甫畢,風媽媽如願看到沈予眉峰一蹙,好似吃了酸醋。
這半年裏,沈予時常光顧醉花樓,每每都是挑了赫連齊不在之時,甚至故意在晗初眼前佯作風流,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可遺憾的是,晗初眼中只有赫連齊,沒有發覺這份心思。
或許是沈予的自尊心作祟,他見晗初反應冷淡,便不曾主動親近她,甚至沒有點過她撫琴。
可沈予對晗初的默默關注,還是被風媽媽看在了眼裏。
這樣的男子,的確風流了些,可誰又說他不是專情之人?倘若他對晗初不是真心,大可亮明身份出手硬搶,何至於故作那些風流姿態?
早在數年前,風媽媽就曾聽過一則傳言:文昌侯年輕之時風流成性、姬妾成群,常常自詡“風流不下流”。嫡幼子沈予在情事上仿他甚深,便被文昌侯調侃為“多情兼專情,深肖父躬”。
也正因如此,沈予雖不是世子,卻被京州的子弟們起了個綽號叫做“風流小侯爺”,意指他深得其父歡心。
風媽媽想,沈予不是世子也好,權勢雖小,卻更自由一些。若像赫連齊那般的嫡長子,肩上擔負著傳承家業的重任,恐怕會讓晗初重蹈情路覆轍。
想到此處,風媽媽便也再無遲疑,低低再道:“我只求小侯爺一件事,來日您若厭棄了晗初,請為她安排好餘生。”
她從袖中取過一張薄紙,遞給沈予:“這是晗初的賣身契,從今往後,她與醉花樓再無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