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三、關於明德書院的傳聞
作為縣裏兩名正規範畢業的學生之一,我對分配還是蠻有信心的。當然縣裏的名牌老校文昌中學是不指望的,自己畢竟只不過是一個剛從中師畢業的毛頭小伙,沒有什麼教育教學的經驗。最不濟的也應該是在鎮一級的中學,絕不會分到農村學校。事實證明我還是太幼稚,對未來充滿了盲目的樂觀,對人性的醜惡與社會的複雜還沒有作好充分的準備。
到了八月二十八日,我正在自己的房間練毛筆字,隔着窗戶見村支書興沖沖地跑了過來,大老遠就大着嗓門喊道:“大老黑,大老黑,書生分配啦!恭喜你生了個好仔呀!”
見村支書親自上門,父親一時也慌了手腳,手忙腳亂地將村支書讓進屋裏,又是讓坐又是倒水,忙得不亦樂乎。母親也趕緊過來幫忙。
村支書喝了口水,用衣袖揩了揩額頭上的汗珠,說道:“縣教育局來電話了,你家書生被分配到昌里鎮水滿村的水滿小學。雖說是偏遠了點,好歹也是吃財政工資的,也算是國家幹部了!”
聽了村支書的這一番話,我的心已涼了半截,不僅是偏僻的農村,還是小學,這與我的理想,與我中師畢業生的身份也太不相符了。想到自己今後將會在閉塞的農村跟一群蒙昧的小屁孩過一生,我幾已絕望,拋下手中的毛筆怔忡出神。至於村支書還說了些什麼,什麼時候走的則一點都不知道。
父親母親對這個分配結果還是滿意的,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勞作,現在家裏忽然出了個吃皇糧的,可以說是家裏莫大的榮耀,說不定整個家屬的命運會就此而改變。待村支書走後,父親笑吟吟地走了進來,把村支書的話有重複了一遍。最後說道:“縣教育局通知八月三十日去領介紹信,然後到分配學校報到。”
我冷冷地說了一聲:“知道了。”
父親見我如此的冷淡,一時不知所措起來,嘆了口氣走了出去。我獨自坐着,預想着即將開始新生活,心中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嚮往與期待,而是一種深重的無奈。不知道如玉被分配到哪裏了?我有一股強烈的傾訴的**,卻找不到傾訴的對象。
八月三十日我起了個大早,先坐車到了鎮裏,剛下了車便迫不及待地跑到郵政局,按照如玉給的電話號碼拔通了電話。接電話的是一位中年婦女,她尖着嗓子喊道:“如玉,如玉在嗎?你的電話。”我清楚地聽到如玉應了一聲,看來她早就等在郵政局裏了。待對方提起話筒,我叫了聲“如玉”,如玉也叫了聲“書生”,雙方便陷入沉默之中。一個半月的離別讓我們都覺得對方有點陌生。
短暫的沉默之後,我將分配的情況跟如玉說了。如玉也將自己分配情況對我說了一下。如玉還好一點,被分配到一所鎮中學。但從語氣中聽得出如玉對這樣的分配還不很滿意。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簡單地安慰了她幾句,並約定到了學校之後給對方寫信,然後就掛掉了電話。
出了郵政局,我直接坐車到了縣裏。來到縣教育局一看,人事股門口擠着二三十號人。大家都對分配結果都不滿意,七嘴八舌議論個不休。王高明也在其中,見到我他走了過來跟我打了個招呼:“據說從我們這一屆開始,中師生都要到農村小學鍛煉五年,然後才能申請調動。不過……”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故意賣了個關子,才接着道,“不過也有例外的,那個李學明,哎就是你們班的,他老爸在在省委當秘書長那個,就分配到省里的實驗中學當老師。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呀!這個世道就一個字‘錢’,沒錢免談!”
提到李學明我的腦海中立即出現了一個矮矮胖胖的形象,臉上老是掛着趾高氣揚的神氣。聽說他老爸是省委的秘書長,家裏又有錢又有勢。暑假在省城溜達的那輛自行車就是如玉向他借的。
我還來不及說什麼,王高明又接着道:“什麼文件、規定都是假的。不僅李學明,聽說那個如玉也分到鎮裏的中學。他媽的就苦了我們這些無錢又無勢的人!”王高明罵了一句,結束了他的講話。我心中奇怪,為什麼如玉分配到哪裏他也如此的一清二楚,我可是才剛剛知道的。從談話中我了解到,王高明分到桃李鎮大王村的一所農村小學。桃李鎮跟水滿鎮是鄰鎮相隔不遠,都屬於偏遠閉塞的地區。聽說我被分配到了水滿村的水滿小學,王高明驚詫地看着我,好像看到了什麼怪物似的。我問道:“什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王高明忙道:“沒……沒什麼,不過你得留意着點!”對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感到莫名其妙,剛要詳問端的。這時,那位打扮時髦的黃姓女子喊了起來:“王高明,王高明來了嗎?過來領介紹信。”王高明應了聲,匆匆跟我道了聲別便進去了。
領了介紹信,我又匆匆趕往車站,剛好有一輛載客的拖拉機開往昌里鎮。聽說我是分到水滿小學當老師的,乘客都很客氣,用一種懷疑的目光望着我,好像我是天外來客似的。
一個中年的乘客大概是水滿村的人,感慨道:“水滿小學可是好幾年都沒有新老師分配下來了,不是老的就是接班的,教學質量可是下滑了不少!”
一個老者咳了一聲道:“咳,聽說這水滿小學可是經常鬧鬼,就是分了也沒有老師敢來。”
老者的一番話車裏登時炸開了鍋。一人道:“那還不是宋時儒陰魂不散出來搞怪嚇人!”
一人道:“聽說那可是個女鬼,穿一身白衣,披頭散髮的可嚇人了!”
我越聽越不是滋味,回想起到縣教育局領介紹信時王高明怪異的目光心裏不禁有些發毛。雖然這對一個接受了現代化教育的中師畢業生來說,無疑是一種羞恥,可我身上還是有一股涼颼颼的感覺。看着車裏的乘客向我投來的憐憫的目光,就像我是一個即將被鬼魂吞噬的垂死之人似的。鬼,這世上難道真的有鬼嗎?
拖拉機到達昌里鎮時已是下午的五點多鐘,甫一下車就有一位高高瘦瘦,戴着一副金邊眼鏡,三十多年的人推着一輛自行車走了過來。見到我便問:“我是水滿小學的校長宋世用,請問你是縣教育局分到水滿小學的吳書生老師嗎?”
見我點頭,那人臉上便露出謙和的笑容,道:“總算等到你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不來,為什麼?”話剛出口我就感到這個問題問得實在是太蠢了,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水滿小學鬧鬼嗎!
果然宋世用白皙的臉上現出一絲尷尬,從我的手中接過行李放在自行車的后尾架上,道:“已到了晚飯時間了,咱們就在鎮上吃飯吧。吃完飯後再趕回學校也不晚。”
藉著吃飯的機會,宋世用簡單地把水滿小學的情況講給我聽。原來水滿小學的前身叫做明德書院,大概取的是儒家經典《大學》中“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之意。書院的創始人是宋時儒,是宋朝的大官,退休后便在水滿村創建了這座明德書院讀書講學,學風很盛,培養了一批人才。宋世儒死後書院一度廢不用。“文革”結束后,黨中央發出了每村建一所小學的號召,為了響應黨的號召,水滿村便在明德書院的基礎上建成了水滿小學,事實上水滿小學就是明德書院。兩者共為一體,不可截然分開。現在的水滿小學有一到五年級共五個班,每個班只有十個八個人,最多的班也僅有十三個人,全校有五十個學生左右,教職員工十一個人,是名副其實的“麻雀小學”。
吃完飯已是六點多鐘,天差不多全黑了下來。從昌里鎮到水滿村還有五六十公里的山路。這時已是初秋天氣,山中夜晚清新的空氣中帶絲絲的涼爽之意,沁人肌膚,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山路盤旋彎曲,崎嶇不平,說是騎車其實是推的時候多。一路上我們東拉西扯,也說到學校的一些情況。好幾次我都想向宋世用證實學校鬧鬼的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到了深夜九點多鐘,終於到了水滿村。朦朧夜色中有幾戶人家的屋裏還閃爍着燈光,宛如鬼火一樣。
進入村子后,宋世用小心冀冀地對我說道:“今天已晚了,先在我家住一宿吧。明天再到學校去。”
“這怎麼行呢?”我拒絕道,“我還是到學校住吧,怎麼好意思麻煩你呢!”
宋世用見我堅持倒也不好意思勉強,到家裏將自行車停了下來,簡單地對妻子交待幾句。她的妻子一個剪着短髮的中年婦女臉上現出驚恐之色,驚疑地盯着我。
從宋世用的家到水滿小學不過一公里的路程,穿過一片樹林,淌過一條僅沒至腳踝的小溪就到了水滿小學。黑暗中只見幾間屋子聳立在那裏,像欲噬人的鬼怪一樣。宋世用打着手電筒,從一個側門進了明德書院,穿過一條長廊來到一個天井裏。
正在行走之間,忽聽到黑暗中有輕微的響聲。“誰?”宋世用喝了一聲,聲音里充滿恐怖。接着手中的手電筒對準聲音來處照了過去。亮光中,只見一個身着黑衣服,駝背跛足的老人站在那裏,手裏拿着一塊鐵片正欲掛在天井中的一棵白楊樹斜出的樹枝上。
“是老李頭呀!”宋世用鬆了一口氣,“這麼晚了幹什麼呢?”
“就要開學了,我把鍾掛上去。”老人面無表情地說。
“這樣呀,辛苦了!這是新來的吳老師,今晚就住在經正樓里。這是敲鐘的老李頭,是學校的老職工了。”宋世用介紹說。
“李大爺好!”我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老李頭依舊面無表情,踮着腳要將鍾掛在樹枝上。我看到他很困難的樣子,走了過去幫他將鍾掛好。老李頭瞥了我一眼,一言不發,一瘸一拐地走了。很快老李頭踽踽獨行的身影便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