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 父親與兒媳
我十分懷疑,自從上一次見面之後,程頤和便把我列入了黑名單,不允許我再踏入他的家中一步。
因為我第二次踏進程家大宅的大門的時候,帶路的侍者神色異常,可以說是一言難盡。不過,只要鄭夫人還是這個家庭的女主人一天,她的命令就永遠有效,因此,我得以順利進入。
鄭夫人草草瀏覽我手中的證詞,點頭:“你去拿給他看吧。”
“夫人不和我一起?”畢竟受害者是她的兒子,她作為母親,為兒子討回公道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鄭夫人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我若是去了,只怕事情會變成我和我兒子陰謀陷害他兒子!”
程頤和是聰明人,但聰明人偏執糊塗起來尤其可怕。即便他明知道程嘉洄母子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可這種人永遠只相信自己,他不會覺得他喜歡的人在逼迫鄭夫人母子,只會覺得,鄭夫人和程嘉溯一直在欺負桑柳和程嘉洄。
鄭明珠和程嘉溯已經擁有那麼多了,為什麼不肯對他心愛的人好一點呢?為什麼不把程夫人的位置讓給桑柳?為什麼不能把程家的財產留給程嘉洄?
他們已經那麼富有,在上流社會如魚得水,為什麼不肯帶程嘉洄拜會鄭家的世交,引領他進入那個高高在上的圈子?
貪得無厭的人,總是會這樣想的。他總是覺得,鄭明珠女士和她的兒子,是欠着桑柳和她的兒子的。
所以,哪怕是我踏進書房,把證詞放在他面前,他也沒有表現出任何震驚——程嘉溯還活着,不是么?
“不過是兄弟間一點小爭執,何必較真?阿溯好得也差不多了吧,張小姐,我奉勸你好好照顧他,不要再試圖無理取鬧。”
早在來這裏之前,我就預料到程頤和的態度不會是我期望中的樣子,但我仍是沒料到他會這樣偏心,這樣無恥。
我冷笑:“誰家的兄弟會因為一點小矛盾就買兇殺人?不錯,他派出的殺手沒找到動手的機會,真正差點殺了程嘉溯的是周玫——可那把槍,是你的好兒子弄到的!”
程頤和濃眉一挑,嚴厲地注視我,在他氣場壓迫之下,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掐着自己的手心,命令自己不可後退,“如果您不能給程嘉溯一個公道,我就用自己的辦法獲得公道!”
程頤和忽然笑起來,“勇氣可嘉。”他拍拍手,彷彿十分讚賞我的魯莽,“那麼,你要採取什麼樣的方式來取得你要的‘公道’?”
“羅士行先生已經在看守所里了,您是不是覺得,他對程嘉洄忠誠到了絕對不會供出他的程度?如果再加上這份證詞呢?”
羅士行為了脫罪,一定會拉程嘉洄下水——如此一來,為了讓程嘉洄避免同樣的遭遇,程頤和就要不遺餘力地洗清羅士行身上的嫌疑。
之後,他可以懲罰羅士行,可以在集團內部進行許多方面的調整,甚至可以收回羅士行手中的全部股權,但他一定不會讓程嘉洄背上進看守所的污點,甚至為此不惜顛倒黑白,翻手雲雨。
我硬要逆着他的意思行事,無異於以卵擊石。
可是我想,這世上總是還存在着“公道”二字的。程頤和已經因為他的財富、權勢與地位擁有了許多特權,但這種特權能不能惠及程嘉洄,還是兩可。
這個世界,並不存在真正的法外之地,法律也許一時之間無法懲處作惡的人,但正義終究會到來。
更何況,如果程頤和的每一個意願都能夠實現,那麼程嘉溯應該早早地自暴自棄,給程嘉洄騰出位置才是,又怎麼能取得如今的成就?
我愛的男人,本就是在對抗這位暴君的過程中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如今他重傷在身,我又何嘗不能接過他的志向,繼續對程頤和的權威發動攻擊?
“我從不接受威脅。”程頤和當慣了上位者,絕不肯因為我一個小小的威脅就妥協。
“我當然知道,所有威脅過您的人,後來都死無葬身之地。”程頤和手腕靈活,手段又強硬,但凡跟他作對的人,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
可是,如果順從他的結果,是我心愛的人和我都粉身碎骨,那麼我們不如在對抗他的過程中粉身碎骨。
至少我們求仁得仁,得了一個痛快;其次,誰說我們一定會輸給他?
實際上,從程頤和說出他從不接受威脅這句話開始,他就已經在試圖與我達成和解了——這是一種微妙的直覺,很難用語言描述,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努力並非毫無成效。
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張梓潼,我代表着身後的程嘉溯、鄭家,還有那些選擇支持程嘉溯的董事們。
這是一股龐大的力量,縱然程頤和無所畏懼,但當這麼多力量聯合起來,只為了抗議他的某個決定,那麼即便強悍如他,也不得不重新考慮了。
接下來,我和程頤和就對程嘉洄的處置結果,進行了一系列的討價還價。我對程嘉洄只有無盡的厭惡,恨不能將他挫骨揚灰,但今天我不能把所有的感情都暴露出來,我剋制着自己,將底線設置為解除程嘉洄在杏林的一切職務。
當然,在口頭提要求的時候,我提出的要求可不止這一條,我甚至要求程頤和將程嘉洄軟禁起來,切斷他和外界的一切聯繫,並且斷絕他所有的經濟來源。
程頤和自然不可能答應這樣的條件,可想而知他的底線是保證程嘉洄不會被牽涉進謀殺案,但他對我的反擊卻是在杏林董事會上公開批評程嘉洄,並且把他降職留用。
雙方各有訴求,放在表面上的是遠遠高於自己底線的東西,我們就像兩個商場上談判的對手,又像兩個不斷過招的劍客,言辭鋒利,機鋒不斷。
我的經驗、能力自然都大大不如程頤和,但程嘉洄的愚蠢彌補了我的短處,因此在短時間裏,我可以暫時維持住平局的局面。
最後我和程頤和終於達成一致,他會暫時解除程嘉洄在杏林的一切職務——這個“暫時”有多久,誰也不知道——並對他加以管教;同時,我同意銷毀所有證詞,絕不再以這件事為借口對程嘉洄提出追訴。
程頤和擁有老狐狸的狡猾和獅子般的勇氣,和他談判,達成這個結果已經是我竭盡所能的成果。
“還有什麼事嗎?”達成協議后,程頤和目視我,彷彿不明白我還有什麼顏面站在他面前。
他的表情彷彿我是一個放射性污染源,只要站在那裏,就會對他房間裏的空氣造成污染,傷害他的眼睛。
我微微一笑:“如果可以,我希望您立刻把剛才的話傳達給集團。”
“你這是信不過我?”
“對,”我笑容不改,甚至摻進了更多的甜蜜,“作為商人、管理者,您的信譽都無可置疑。但是在父親這個身份上,您實在是有過太多前科,以至於我根本無法相信您,必須看着您下這道命令,我才能離開——作為一個受害者,我有一點應激反應也屬正常,希望您能夠原諒。”
程頤和氣得冷笑一聲,抓起桌上的電話,撥號給杏林集團人事部門,通知他們對程嘉洄的處理結果,而後冷冰冰地盯着我看。
如果是一名希望得到公公的認可的兒媳,這時候應該已經羞愧到想要自殺了。但我只是笑笑,與他告別。
一走出書房門,我立刻感到一陣虛脫。一名女傭快步走過來扶住我,並且把我安置在鄭夫人的會客室里,送上一盞滋補湯。
鄭夫人沒有再見我,但她用行動釋放了善意,在無限疲憊中,我不禁微微一笑——畢竟,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希望自己同時被公公婆婆討厭。
我和程頤和不可能和平相處,這是無法改變的事情,因為程頤和對程嘉洄的偏向,決定了程嘉溯和我始終站在他的對立面上。無論表面上多麼安寧和睦,大家骨子裏都很清楚,對對方的厭惡多到了無需刻意去表達的程度。
而程夫人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她天然的立場就是她的兒子,我和她的婆媳矛盾並非無可化解,只要她釋出善意,我很樂於接受並且回饋。
我尚未離開,程嘉洄便已經回到了程家大宅。
本以為他會衝進書房大吵大鬧,但這種不體面的設想並沒有發生。我很快反應過來——程嘉洄害怕程頤和,他沒有膽量當年忤逆父親的決定。
這時候,鄭夫人讓人把我接進她會客室的決定,就顯示出其英明來。因為鄭家有不成文的規矩,鄭夫人不會幹涉程嘉洄在這所大宅當中的生活,但程嘉洄也不能踏進專屬她的空間一步。
我在會客室里喝着溫熱可口的湯,幾乎能感到程嘉洄仇恨的目光要穿透牆壁,在我身上開出幾個洞來。
但也緊緊是“幾乎”,程嘉洄若是真的有勇氣有能力在程家大宅傷害我,他就不會是如今這個扶不起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