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八十七

浮雪 八十七

劇目最後的名字,是分別。

雙鳧俱北飛,一雁獨南翔。

分別不離刃,刀刀割人心。

王母饗筵,再四交謫仙。

乞靈傳巧,數千場富貴,恨悒而返。

蕭索垂頭,玄夜問英雄,囊低空空,動輒即浮幻。

念他高堂與鍾冠,容儀綢馬,遠在天邊。

銜誠途逆旅,唯有浩茫滄炎,近在眼前。

“此乃仕宦之子橫遭罷官、心有積鬱而作,雖是上不得檯面的隨口直言,卻也有三分文采,最是結尾落寞,自嘲而已。”

“尚有兩分頓悟,知曉眼前可持,天邊難及……艷文與此人熟識?”

“算不上熟識……”

那仕宦之子奉持馮姓,單名為茜,字等閑,性質風流,不拘一格。

其人雖生為貴胄,半生順遂,在王朝沒落的時候未嘗不想力挽狂瀾,只是天地大變,妖魔鬼怪肆虐中原,鎮國無強兵絕器、奇智妙招,府衙無力抵抗,故九死一生終難止皇族四分五裂之勢,比較先秦七國遠遠不如。最為苦難之時,王君遺子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他既為人臣,自是心中哀戚憤恨,多往鐘鳴鼎盛之家遊說為求收養,然相助者不過一二,推脫者多以家中事務委決於人,大勢已去,雖心有餘而力不足,其中不乏蔽衣爛食、帚掃水灑揶揄嘲笑之徒,謂他何不自奉家世反累他人?他一時氣急,便將所有積蓄盡數贈予王君遺子,書半冊悼文燒與自己,剃個大光頭,拍拍手四海逍遙去了,走前還將那些落井下石之人數落個夠。

前有書獃氣兩分,後有道清風五成,卻也有趣。

史艷文遇見他時,恰逢其乞食於街,髭鬚覆面,指一流氓大笑不已,說他盜竊他人物件。后諸人聞聽,左右夾道路旁呼苦者,果有失竊者尋至,流氓欲逃,被他曳足唾罵,倒仰一碚,頭破血流還是痛笑不止。

史艷文隨手相救,馮等閑就道:“小恩說謝,大恩不言謝,等閑唯有此命珍貴,你救等閑性命,史君子但有所需,等閑豁命為君取。”

史艷文自是不需他取意為之,暢談一夜,但將緣分所至的話說上一番,等閑也知其力綿薄,年節時拜送名帖一張,往後則再不見音信。

那名貼上,便留了這首《惜空袖》。

兩袖空空有何可惜?

不過圖放浪形骸於一時。

思及此,史艷文束髮的手一頓,望着鏡中人發起呆來。

念等閑力弱不堪、市井宵小亦能傷殺,前半生福極,後半生襤褸,到底活得瀟洒恣意,反觀自己,於此一筆,竟是遠不能及。

躊躇半晌,史艷文攏好衣裳,白緞袖襟服服帖帖地貼緊皮膚,將放肆的痕迹掩住,眸色微斂,側目而視,見素還真還披着外衣坐在床上,閑撐左頤眸如深壑。他同那目光稍稍對上,就忍不住往下移開,順勢就看見了自己忘情時留在他肩背臂膀上的抓痕,也就想起了自己那彷彿還在後背流連的吮吻,不由尷尬地又轉回了頭。

素還真眸中波瀾一動,伴着窸窣的穿衣聲,來到史艷文的身後。

史艷文看着鏡子裏的他,看慣了解鋒鏑不覺得,一夜顛倒夢醒之後才發現,兩人如今差別之異實在明顯。解鋒鏑到底年輕些,下頜側頰略顯圓潤,給人看起來的感覺就稍顯可愛,而換了素還真,雖是同一個人,記憶不差,氣質無左,但那張臉卻給人更加沉穩的感覺。

氣勢上,他好像略輸一成。

若是以前的史艷文便不會作此感想,以前的史艷文,除了素還真之沉穩柔和,還有幾分不苟言笑的凌厲。

現在,這份凌厲,已被素還真軟化不少。

“在想什麼?”素還真看他出神模樣,俯身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捋着他的鬢髮,勾着嘴角,緊盯鏡子裏的那雙藍眸,“還是在回味?”

史艷文眯了眯眼,反手按住他放在肩上的手。

素還真稍稍斂眸。

史艷文抬頭輕笑。

蓮香隨着空氣動蕩,白髮浮雪,在史艷文眼前幻開,他閉上眼,另一手卻張開,一點金黃色內力,順着脈搏湧進素還真的身體。

浮雪消散時,史艷文接住了他。

然後才睜開眼。

他未敢看素還真的表情,想必是驚愕與不敢置信的,所以才會在閉眼后還緊鎖眉關不曾放鬆。

“我不欠你什麼了。”

他說,我不欠你什麼了。

不動城交好之恩,梵天佛者固魂之恩,他還了。

聚魂庄生死之情,是在意識守護之情,他還了。

所以他說,我不欠你什麼了。

既然不欠,還有什麼遺憾呢?

既然沒有遺憾……

史艷文一手穿過素還真的膝彎,一手摟住他的腰,將人抱起,小心放在了床上。

他撫着那頭白髮,又親了親那硃砂點綴的額心,伏身於寬敞的胸膛之上,默默無言。

“我不是在回味……”史艷文笑了笑,心頭酸澀,“昨晚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恨不得要將艷文生吞活剝了,有什麼好回味的?我只是有點不甘心……‘平生嘗盡悲歡,莫不如等閑’。”

他頓了頓,待要起身,又在他唇邊吻了吻,嘆道:“你好像知道了什麼,不過知道了也無所謂,明明知道卻不挑破,是你自己給了我機會。”

他撐起身體,手指在他肩上的傷口上劃過,忽又失笑:“如果你知道我在島上立下的誓言,或許,就不會給我這個機會了……”

“素還真,素還真,素還真……”

他一遍一遍地念叨着,好像只這幾聲,就能改變既定的事實。

“對不起。”

對不起。

我不能讓仗義待在這裏,我也想選擇你,可是不行,你費心守護着苦境,我也必須要守護我的中原,我要將仗義送回去。

不過,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低下頭,在那柔軟的唇上吻着,莊重虔誠得像個儀式,一個和自己的信仰與生命進行告別的儀式。

良久,他站了起來,遠遠地離開床榻,立身於屏風之前:“赤鸞,留在他身邊。”

幼鳳在樑上歪頭看他,火紅的尾翼如烈焰張開。

在第一次晨光闖過琉璃瓦的時候,史艷文推開木門,踩着排沓紛紜的日光,同那扎眼的晨曦融為一體……

如果有來世,願史艷文不再是史艷文,願素還真也不再是素還真。

史仗義等得心煩。

日上三竿、艷陽高照。

距離他預定好的時間已經過得太久,這麼長的時間就算是個不會武功的凡人也能帶着追兵追上來了,而顯然素續緣與“不會武功的凡人”有着天差地別。

等到史仗義已經忍不住想往天月勾峰找人時,史艷文終於姍姍來遲。

他像個宿醉剛醒的酒客,目光迷離,動作緩慢,說話有氣無力,若不是史仗義扶了他一把,恐怕都走不上船頭。

史仗義嫌棄地單手拖着他的手臂,語露不滿:“拜託呢,你以為接下來我們是去郊遊還是散步?在這種緊要關頭還跟他廝混你是不是智商壞掉了?”

“仗義,”史艷文靠着桅杆坐下,閉目嘆道,“我去了趟天波浩渺,本想與兄長道別,不想兄長未在……”

“所以?”史仗義順手解了船帆。

“所以……就留了些東西給他。”

史仗義居高臨下地仔細端詳那張稍顯蒼白的臉,話題突然一轉:“為何你上次沒睡?”

史艷文睜開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笑了起來:“仗義和認識的人告別了嗎?”

“有意思嗎?”史仗義又開始了冷嘲熱諷,“普普通通的救人就要睡個好幾天,治療走火入魔這等傷勢卻不費吹灰?喂,你別以為沒人問就能矇混過關哦,你是當他們眼瞎還是自己耳聾?是說你認識那個什麼脫俗仙子談無欲?”

“……他去過琉璃仙境了?”

史仗義嗤笑道:“他沒去過,可他送的信去過,若我所料不錯,這封信應該好像似乎不久就要到素還真手上了。”

史艷文臉色頓沉,忍住不適站直身體,看向還在不遠的海岸線:“……仗義,幫爹親一個忙。”

“說來聽聽?”史仗義枕着手臂道。

“爹親現在內力不濟,你幫爹親,讓這船的速度再快些,乖。”

乖……

史仗義掏掏耳朵,不以為意地撇嘴:“現在知道躲了?那剛才磨磨蹭蹭的是在幹啥?”

他雖不滿,動作卻是很快。

船體動作驀然加快,史艷文身體不由得踉蹌一步,拍在船舷上的手指深陷而入,看着海岸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疏忽遠去。

……

蒼茫一物中,最是容易忘卻時間。

史艷文在船邊坐了許久,海風吹得身體冰冷僵硬,史仗義罷工許久,他已累得沒有力氣,史艷文待內力可用時便緊接而上。中間史仗義又打聽了幾次,見他不語便就不言,只時不時往海水中扔塊木板遊樂,史艷文起初還提醒幾次,後來看透他的意圖,便不作阻止。

無非,是不想給他反悔的機會。

傻孩子,他是沒有機會反悔的。

一日過去,船尾後半部分的木板已被掀了個七七八八,所幸史仗義知道分寸,沒有去拆底下的板子,更沒有動龍骨。

史艷文運使內力乏了,也不敢隨意用建木之力恢復內力,僅靠着船頭休息,史仗義興許是無聊透頂,竟有樣學樣地坐到了他身邊,眼角餘光有意無意地掃着他的臉。

史艷文不作聲,任他打量。

他在想素還真,這個時候,素還真該醒了,就算是與赤鸞尋來,也來不及了。

其實他很懷念素還真現在的模樣,虛懷若谷,溫文儒雅,莫測高深,不乏威嚴,只是他從沒見過這個模樣的素還真動情,所以情不自禁的……

總要給自己一個沒有遺憾的結束,而他確實沒有遺憾了,只是……

史艷文微微側頭,看向遙不可及的遠方,船身劃過的兩條水波像翻騰的魚鰭一樣,着海面上哪裏都是一個模樣,因為都是一個模樣,所以都分不清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遠。

“好像離苦境很遠了,對嗎?”

“嗯,”史仗義看看他,仰頭望天,“是有那麼一點距離,估計素還真是追不上了。”

“……仗義不喜歡他嗎?他是很好的人。”

史仗義不置可否。

史艷文眼帘低垂,道:“爹親這十二年,多虧他,才能安然無恙。”

史仗義扯扯嘴角:“他不是已經取了‘報酬’?”

“‘報酬’?”

“難道不是?”

“……”

史仗義又坐了會兒,正欲再次開始催動船體加速時,史艷文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你干——”

“坐下!”

船體大震。

史仗義身體不穩,史艷文眸中厲色一閃,將史仗義拉入懷中,磅礴真力化作一記浩掌,狠狠轟向水中。水瀑倒懸,震蕩吞噬而退,史艷文再摧掌驅船,船勢剎如離弦之箭,水瀑落下之時,已遙遙不見。

水瀑的另一方,被淋成落湯雞的精靈抹去臉上海水,皺着眉頭,鞋底光芒一閃,再度溜入海中,悄然追上。

史艷文似乎已經很久沒用過純陽掌了,或者說,他已經很久沒真正的戰鬥過,可戰鬥的天賦早已在他體內根深蒂固。

來人並不危險,出招只為試探,但偏就是這個試探,讓史艷文直覺不對,追蹤不斷、稍作試探,若非前鋒,既是探頭兵,後面必有強者跟隨。而先前他從天波浩渺到海邊一路平安,許是此人尚未發現自己的蹤跡,或者是發現了蹤跡,但不知何故,只暗中跟隨而不動手。

奇怪。

故弄玄虛,必有所圖。

他以為是素還真,或是不動城任何一人,因為那人沒有殺氣,看向他的目光反而有些複雜,而如果是他們,史艷文就不能留手,他們太強,史艷文不敢確定自己能否對付他們。所以他毫不猶豫地使出了純陽掌,甚至沒有給史仗義反應時間。

但如果真是他們,為何不直接出來阻止?

“仗義,那人行事有些怪異,明日到了島上,你按我說的直接去到島中佈陣,我得在外看看此人來路。”

“……”

“仗義?”

“……”

史仗義不曾回答。

史艷文心裏一跳,慌忙轉頭去看,卻見史仗義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像被點住穴道一樣,半點動作都無。

“……我說,”半晌,史仗義開了口,“你不覺得你快把我手骨捏碎了?”

史艷文反應了一下,連忙鬆手,尷尬道:“抱歉,我一時情急。”

史仗義白他一眼,道:“喂,你知道在你面前的是誰嗎?”

史艷文不明所以地眨了兩下眼睛:“我兒子。”

“……再問你一遍,我是誰?”

“我兒子。”

“……”

“再問一千遍,答案都是一樣的,仗義。”

史仗義額上青筋直跳,臉上泛起詭異的紅暈,色厲內荏吼道:“你頂着一張比我還嫩的臉說我是你兒子你害不害臊丟不丟人!?啊?!”

史艷文神色微斂,分離的苦澀被這連串的變故消減不少,道:“那仗義想說什麼?”

“我想說……”

……我想說什麼來着?

史艷文微微一笑:“既然無話可說,還是趕路便可。”說罷,轉身又開始驅船而往。

史仗義在原地怔了好一會兒,才輕哼一聲,靠着船舷哼起不知名的調調來,史艷文聞聲回頭看了一眼,啞然輕笑。

至少在這無垠之海上,他不是一個人。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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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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