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八十六
既要離開,就不要遺憾。
這最後的遺憾,屬於素還真。
就要素還真來終結。
靈珠入體第二十日,誇幻之父同解鋒鏑下了半日閑棋。
棋路穩重,少於攻伐。
史艷文撫琴以和,只傍晚夕照之時,琴聲漸停,誇幻之父投子認輸。
“承讓。”解鋒鏑捻着黑子輕笑。
“承讓?”誇幻之父不甚認真地抬手,幾粒白子淅瀝落下,將棋盤成勢砸亂,語調低沉,“這句話,你在半個時辰前就可出口,卻硬生生拖至此刻,哈。”
解鋒鏑笑而不語。
史艷文便停琴,起身道:“難得相聚,何必太早結束?”
他們這盤棋下得確實夠久,黑白二子將整個棋盤都佔滿不說,只論啃下的棋子都走了數個來回,史艷文略看一眼便笑:“你們這局,太亂。”
誇幻之父眼帘微啟,在解鋒鏑臉上定住,若有所思道:“亂根卻不在卬。”
解鋒鏑想了一下,道:“大約是分別在即,十分不舍。”
史艷文分揀棋子的手稍一停頓,圓潤的棋子從指腹溜出。
誇幻之父挑眉:“聽起來,這像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事實如此,”解鋒鏑將那粒棋子拾起,重新放進史艷文的手中,道,“解某將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短時間內恐不會回返苦境,亦不知下次見面是為何時。”
“你也同去?”誇幻之父問另一人。
史艷文似在出神,頸側的黑髮從肩上滑落,藍眸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解鋒鏑,收起棋盒,看向誇幻之父:“端看前輩身體如何。”
“功體全復,”誇幻之父滿意地握握雙手,袍袖隨着他的動作發出沉悶的聲響,氣勢比之曾經還要強盛,“還略有提升。”
“如此,艷文也可放心離開。”
“……”眸光忽閃,誇幻之父微頓,半是認真半是隨意地動動手指,成爪的姿態,又放開,平靜問道,“卬予你的第二份禮物,可有帶在身上?”
這是誇幻之父第三次談及“第二份禮物”,容不得人不多想。
史艷文同解鋒鏑對視一眼,道:“未曾。”
怕誇幻之父誤會,史艷文又補充道:“放在安全之處,前輩,那個盒子裏……到底是什麼?”
“葯,”誇幻之父背過雙手,沉聲道,“在你瀕死之刻,它可以是救命仙丹,也可以是催命毒丸,此物除你之外,無人可用,你若不想用,大可丟棄。”
史艷文默了默,唇角微揚,柔聲道:“前輩所贈,晚輩不能辭。”
“……隨你吧。”
解鋒鏑待兩人說完才起身,牽過史艷文的手,道:“未知誇幻之父接下來要往何方?”
“當然是取回本應屬於卬的東西。”
“玉梁皇勢大,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卬於武林縱橫多年,自有別人意料不到的底牌。”
“如此,就祝閣下心想事成。只是世事如棋,乾坤莫測,下次見面時,或許我們都將有所變化。”
誇幻之父側首,道:“萬物皆化相,心不變,則萬物不變。”
解鋒鏑怔住,誇幻之父卻似不察,又道:“福臨心至而已。”
“……好個‘心不變,則萬物不變’,”解鋒鏑慨然而嘆,“告辭。”
史艷文也道:“前輩保重。”
離別而已。
誇幻之父從不為離別而愁,卻不想解鋒鏑兩句告辭和保重,竟讓他胸口有些滯澀。
他皺了皺眉,淡淡地點了個頭,將背影留給二人。
他還有個約定,剛好,就在今日,就在此地,天月勾峰。
但客人似乎來得慢了。
仗義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儒門天下才對。
史艷文微露苦笑,抬頭望向天空,層雲卷墨,風急氣冷,將要下雨了,醞釀了這麼久、這麼壓抑,不是疾風驟雨,便是狂風暴雨。
“變天了。”他道。
“春夏交替,多來陣雨,”解鋒鏑看看天空,回手拉住史艷文的手,“但觀空氣中的濕意,雨勢或強於往日。”
他話音未落,豆大的雨滴已經打在史艷文肩上。
解鋒鏑頓了頓,將人往屋檐下帶,卻不進屋,兩人都有些懨懨的,無甚氣力地靠着窗沿,任風雨打濕衣擺。雨勢漸大,史艷文眼瞼微微顫着,像被風吹得閉合不了,垂着眼帘出神。
“你說,”史艷文喃喃出聲,聲音又輕又緩,彷彿下一刻就會被吹散消失,“你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那只是借口,”解鋒鏑用視線描摹着那張臉,從夾雜白髮的劉海到修長入鬢的劍眉,從溫潤明亮的藍眸到淡薄淺紅的唇瓣,一絲一毫都沒有錯過,然後重新回到那低垂的眼眸上,“是我想帶走你的借口。”
史艷文被這句話拉回放空的思緒,面對他不得不面對的人。
眸中的藍色似將擴散開來,一圈圈蕩漾着,就像天月勾峰下的寒潭,他們第一次擁有彼此的地方。
解鋒鏑不肯放過那眼裏的點滴波動,那雙眼睛只是偶爾注目,就讓他移不開視線。然而不曾收斂的凝視,卻迫得史艷文忍不住迴避:“圓公子呢?”
“……誇幻之父必要殺他,他也必要過這一關,我讓他詐死逃過此劫,如今已和魚美人退隱。”
“是嘛。”
“嗯。”
“……”
“……”
“那山海奇觀呢?”
“他藏起來了。”
“……你想要嗎?”
“嗯?”
史艷文摸着腰間的流蘇,道:“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幫你找出來,我以建木之力將流蘇上原屬於山海奇觀的氣息封印在啞琴之內,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將之尋出。”
他停了停,又道:“上次攻破山海奇觀時,我與夔禺疆打過照面,他似乎也是純陽功體。純陽功體與旁不同,你日後與之交手,只要看真氣流動最密集之處,那是他最大的罩門,你若能在此處留下暗傷,他終有一日會自取滅亡。”
說完這些,他又說起另外一件事:“你的扇子……畫好了嗎?”
解鋒鏑半晌沒說話,史艷文抬頭看時,他卻望向別處。
“……畫好了嗎?”
“快了。”
“……是嘛。”
史艷文無聲暗嘆,走出屋檐:“他們來了。”
瀑布近處,卻塵思率先持扇出現,身後一人端着架子,又似乎心有戚戚,看見史艷文時不自在的訕笑一聲,又在看到解鋒鏑時臉色驟變,露出了極為難辦的表情。
他走近卻塵思,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
唉。
解鋒鏑有些疲累地嘆口氣,越過史艷文,對兩人道:“蹈足、涉足,進屋再說吧。”
卻塵思微笑點頭,道:“解鋒鏑,貧僧有事相詢。”
鶴白丁眼皮一跳:“你這借口可以說得再虛偽些。”
“欸,好友此言差矣。”
“怎樣?”
“借口之說,信則有,不信則無。”
解鋒鏑當然是信的,鶴白丁着意與史艷文單獨說話,識趣的人自該留出空間,所以他信。
兩人出了門外,卻不說什麼,只是看着雨勢發獃,門口的兩把紙扇還淌着水,被風一吹就倒向一邊,剛好側在解鋒鏑腿上。
他垂頭,木然看了許久,才彎腰將之放好。
卻塵思也默默看了許久,門內的聲音傳不入耳,門外的寂靜落寞卻能傳進心中。他還以為大事抵定,解鋒鏑會輕鬆許多,看其表情,怎生更見沉鬱?
“你有心事?”
解鋒鏑想笑,卻沒笑出來,撫着摺扇上的荷花愣了許久,才道:“這世上,誰無心事?”
此言既出,便是不欲再談。
卻塵思欲言又止,他大概猜得到,解鋒鏑的心事來自於誰,只是不知該如何安撫。無奈搖頭,餘光乍見屋旁一個大坑,坑內灌注一池清水,被雨滴砸的水花亂開,池底還有幾條游魚,水草和沙石清晰可見,獨蓮豎立期間。
“魚戲蓮葉……”卻塵思笑道,“想必是屈世途的成果了。”
解鋒鏑不置可否。
卻塵思也不覺尷尬,再度另開話題,道:“風之痕現今如何?”
解鋒鏑終於有了反應,看他一眼,淡淡道:“離前輩復活尚有一段時間,幽界恐怕不會輕易放人。”
想當然耳,卻塵思道:“你要如何救他?”
“已有計劃,只是細節尚需斟酌。”
“看來你不是為此煩擾。”
解鋒鏑搖頭,正想說話,腿邊的油紙扇忽然又倒向一邊,鶴白丁開門走了出來。
……
錦囊很輕,捏在手裏沒有特別的觸感,裏面像是棉帛一類,軟軟的。
鶴白丁咳了一聲:“先說啊,這東西到我手中的時候,我已經退出他們了,所以那之後發生的事……我也不是很明白。”
史艷文手一頓,盯緊了鶴白丁,將錦囊里的東西慢慢抽出來。
鶴白丁緊張地站在對面,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史艷文的一舉一動,比如腳步的加重,不如手指骨節的僵硬,或者是眼神的微妙變化,他已經隨時準備好抽身撤退。
史艷文卻只是輕輕地笑開,聞言細語道:“敢問此物……為何要還給艷文?”
那瞬間,好像有蛇爬過鶴白丁的脊背。
他調整了腳步,漫不經心地往門口移動:“素還真很看中你,將這條髮帶貼身收藏,所以當初異識曾試圖控制你,雖然並未成功,但……到底對你造成了一些傷害。”
“傷害?”史艷文意味不明地問,“什麼傷害?艷文怎麼不知道?”
鶴白丁神色複雜:“我知道你不願意想起。”
史艷文掌心微動。
“畢竟他們也一樣。”
“……他們?”
“異識控制人心的另一種方法,便是逼其想起最不願意想起的回憶,卻塵思講過,你來自另一個世界,也講過聚魂庄的事,所以……唉。”
史艷文眨了下眼睛:“……這就是你來此的原因?”
鶴白丁又嘆:“不止你,苦境還有其他受害之人。九輪天他們畢竟是侵略的一方,不大受人待見……本該將東西送還與你的人便是如此,受到多方嗯……打擊,聽說你與素還真有交情,擔心自己……人微言輕體微力弱,故而托我將東西送回。”
史艷文驀地失笑。
鶴白丁繃緊的神經一斷。
“抱歉,”史艷文捂了捂嘴,“艷文方才有所誤會,險要錯手傷人。”
“……”看來這份工作果然很辛苦。
“既然東西已經送到,閣下……”
“喂喂,我進門到現在連口熱茶都沒合上,你就要對我下逐客令嗎?”鶴白丁驚訝地看着他。
“艷文實有要事待辦,故而只好失禮了。”史艷文揖手道。
“……也罷,”許是天氣清涼,鶴白丁也不生氣,轉身推門道,“反正我只是個傳話使,總之啊,九輪天欠你一次,日後若有需要,可尋我轉達。”
就是如此。
解鋒鏑猶豫了一下,關上門窗。
這段小插曲可有可無,卻透漏出一個信息,約莫還是那樁孽債。
史艷文手上還拿着一個錦囊,另一隻手勾着條白色髮帶,待光線隔絕,紅燭燃起,才卸了防備,黯然地摩挲着那熟悉的物件。
“方才,”史艷文惶惶然抬頭,“我險些動手了。”
解鋒鏑不發一語,拿着髮帶的另一端,想將這東西拿開,史艷文卻捏緊了它。
“怎麼了?”
“你明白艷文想說什麼嗎?”
解鋒鏑沉默片刻,輕輕一嘆:“有些記憶,不是那麼好忘記的,解某明白。”
“……你不明白。”
史艷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外面的雨勢漸小,樹葉窸窣可聞,狂風驟雨之後,一切歸於平靜。
這太正常了,沒有什麼大風大浪不會平息,就像聚魂庄,它當初給史艷文帶來了多少苦痛,最後還是死灰一捧,成了汪洋大海中尋不見蹤跡的過往。
史艷文也平靜了下來,他問:“你知道,我一直以來介意的是什麼嗎?”
解鋒鏑沒說話。
“你以為我是在介意的欺騙和傷害?還是曾經自以為是的保護和監視?”史艷文眉關緊鎖,“你真以為史艷文會介意那些?”
解鋒鏑深深地看着他:“或許你不介意,但我介意。”
史艷文眼波微動。
“我介意着那些你不介意的東西,旁人提起一句都能挑動素還真敏感的神經,他沒讓我在場確實是聰明的決定,否則……我不一定會控制住自己。現在,”解鋒鏑按住他的肩膀,“你可以告訴我,你到底在介意什麼了。”
他在介意什麼?
他介意的,從頭到尾只有素還真而已。
史艷文擒住他的手,不由分說地繞過屏風,將人按在了床上。
“你。”史艷文斬釘截鐵地告訴他。
解鋒鏑放柔了眉角:“我如何?”
“我介意你,”史艷文告訴他,“我介意的是‘你不是你’,我介意你控制不住自己,我介意有人逼你做不由自主的事!我介意……我介意的是那個傷害我的人,有一張素還真的臉!”
“艷文……”解鋒鏑情不自禁地撫上他的臉。
“我最介意的是,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史艷文狠狠閉了閉眼,將心底最深的不堪展現出來,“如果我不是在那天去了聚魂庄,你也許就不會分心,也就不會在蜀地遇險,對不對?”
“……誰告訴你的?”解鋒鏑看着,那眸中湛藍的天空好像又起了大霧,讓他有些心疼,“那不是因為你,只怪我不夠強。”
知道這件事的,不多,不會是屈世途,也不會是不動城裏任何一人,更不會是續緣,還有誰,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秦假仙。
解鋒鏑口氣越加柔和,彷彿怕史艷文不信,忽然翻身與之換了位置,在他耳邊吻了吻:“錯在我,是我掉以輕心,明知有危險還放鬆警惕。”
史艷文卻搖搖頭,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堅定不移地回視。
解鋒鏑不明所以,只好撐着手臂等他說話。
良久。
史艷文告訴他:“它是我無法抹去的遺憾。”
“它不是。”解鋒鏑道。
“它可以不是!”史艷文手上用力,“只要……你能幫我忘記它。”
解鋒鏑微微錯愕地瞪大眼睛。
史艷文深深吸了口氣,上身輕抬,往後稍退,腳尖勾着鞋踏,整個人梭到了床上,小腿在解鋒鏑腰上掠過……
“你知道怎麼讓我忘記它,用完完全全的你。”
像是被絢爛的色彩晃花了眼,解鋒鏑怔愣許久,對這從未見過的煥然艷色感到驚嘆,也為之折服,一團看不見的慾火從心底燒了起來。
“艷文,你別……”
“這是最後的機會,”史艷文解開衣服,有些難為情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艷文此生怕是唯一一次做這種事,以後也不會再說這句話了——你確定不要嗎?”
“……”
解鋒鏑按住他不斷撩撥的腳,眼中暗沉,滿頭黑髮寸寸雪白,年輕的臉有了微妙變化。
那張成熟溫潤的臉卻不似許久前的從容淡笑,而是如深夜寒潭一樣深不可測,就像史艷文在不動城的那個夜晚裏看到的人一樣具有侵略性,碾壓下來的身形讓人不禁戰慄。
如果明日之後,如果我還能活到彼此再見之時。
如果明日之後,我還能擁抱到你。
史艷文,我絕不放過你。
……
琉璃仙境。
素續緣站在史仗義的門前躊躇不定,這人已經睡了三天,雖然這段時間他慣於嗜睡,但睡得太久始終不好。
“小空,”素續緣敲敲門,“你睡得太久,出來走走吧。”
屋裏沒人回答。
素續緣想了想,退後一步,伸腳準備踹門:“得罪。”
砰!
門毫無阻礙地破開。
素續緣微訝:“竟然沒設機關?”跟他平日似乎不太一樣。
他走進屋,千般小心萬般謹慎地走到床前,推推鋪蓋:“小空,別睡了。”
床上沒有動靜,手感也有些不對。
素續緣盯着那拱起的被子看了一會,忽然眼神一暗,伸手一掀!
圓滾滾的木頭裏突然蹦出個怪異的人頭,鮮血撲面,交錯的漩渦眉幾乎要撞在一起。
人頭上貼着一張紙,紙上寫着一句話——緣分已盡,本尊不會想你。
“……呵。”
……
儒門天下。
梅知寒錘着腰背走近屋裏,桌上的茶水早已冰冷,她卻不在意,拿起就往口中灌。
灌至一半,一粒藥丸忽然落進口中。
咕嚕。
“……啊啊啊啊!!!”
慘叫聲還未傳出半里,就見頭頂瓦片忽然下落,砰的砸在茶水壺上,茶水壺並無大事,但落下的瓦片卻炸開了,一桿手掌大的小旗插在水壺蓋上。
上書——大娘,此葯美容養顏、延年益壽,可以幫你多受幾年罪。
“……臭小子!你給我記着!”
……
阿嚏!阿嚏!阿~阿嚏!
一連三個噴嚏,史仗義卻撐着船竿揉揉發癢的鼻子,有些沾沾自喜道:“嘖嘖嘖,不知本尊的大禮他們收到沒,可惜了,看不見他們的表情。”
不過。
“史艷文,你太慢了,再給你兩個時辰……”
天月勾峰好像挺遠的。
“那就四個時辰,”史仗義坐在船舷上,自言自語道,“四個時辰一到,本尊可就自己走了。”
不對,凈蓮還要靠他拿。
“咳,那就多等會好了,反正……”
他一定會跟我走的。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