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七十章 西窗夜語
林伊人唇角含笑，俯身撿起糖盒，輕輕打開。這是他和林子衍兒時常吃的糯米糖，模樣精巧，顏色各異，看上去極為漂亮，不過自從父親亡故后，林伊人便再未吃過它。
“好好的飯不吃……”林伊人嘆氣撩起紗幔一角，正欲將糖盒放回谷小扇枕邊，不料卻發現谷小扇正睡眼朦朧看着他。
“吵醒你了？”林伊人莞爾一笑。
“沈哥哥偷吃我的糖。”谷小扇含糊道。
“你喜歡吃，往後沈哥哥再給你買。”林伊人柔聲道。
“往後……”谷小扇打了個哈欠，“沈哥哥若是見不着我，會不會想我？”
見不着？林伊人心中一陣黯然。
“早些睡吧。”林伊人輕輕放下紗幔，“往後不管你在哪兒，沈哥哥都找得到，若是喜歡吃什麼、玩什麼，沈哥哥都會差人給你送過去。”
“好。”谷小扇乖巧應着。
“最近在府里悶壞了吧，明日看似天氣不錯，想不想和沈哥哥出去走走？”林伊人靜靜看着紗幔。
“想。”谷小扇輕聲道。
“早膳想吃些什麼？”林伊人道。
雲綃帳內靜默一瞬，“冬棗。”
“還有呢？”
“薑絲蜂蜜羹。”
“好。”林伊人唇角微微揚起，“那沈哥哥先走了。”
“蜂蜜多一些。”谷小扇道。
“知道了。”林伊人含笑朝外間走去。
“沈哥哥，”林伊人尚未走到門口，谷小扇的聲音又從床榻上傳來，“你之前……是去見阿緒了嗎？”
林伊人身形一頓，“他有些急事，說是要離開筱安一陣。”
“阿緒……他還好嗎？”谷小扇平靜的語氣讓林伊人暗暗有些訝異。
“還好。”林伊人轉過身，看了看美人觚，“案上插着的梅花，就是他讓我帶給你的。”
雲綃紗帳被緩緩撩起，谷小扇起身半坐，視線久久停留在紅梅之上。
看着那清瘦蒼白的面頰和有些空洞的眼神，林伊人的心頭湧起了一股難言的苦澀。言緒與谷小扇之間，擁有着只屬於他二人的記憶，在那段青梅竹馬的歲月里，言緒是谷小扇的一切，她忘不了他，因為忘了他，就等同於抹去了自己十六年的歲月。
“不用擔心，”林伊人緩緩垂眸，“最多兩個月，他就會返回筱安。”
燭火幽幽，屋子裏一片寂靜。
“沈哥哥，工部侍郎是個什麼官？”谷小扇突然輕喃。
工部侍郎？林伊人眉尖一跳，現任工部侍郎，正是林子衍母舅呂庭和的侄兒呂嗣年。
“工部侍郎的妻妹，這個身份是不是挺高的？”谷小扇又道。
“小扇，”林伊人走至床榻前，眸中掠過精銳之色，“今日五皇子到底與你說了些什麼？”
“與五皇子無關，是我想讓他幫我去臨桑找簡景然……”谷小扇蜷起腿，把下顎放在膝蓋上，“五皇子說，簡景然家世顯赫，他的曾祖母絕不會讓一個身份卑微的江湖女子嫁入府中，所以就賜我了一個工部侍郎妻妹的身份。”
簡景然？谷小扇居然打算嫁給簡景然？而為了促成此事，林子衍甚至想出了通過呂府來提升谷小扇身份的荒唐法子？難怪林子衍離開翯王府時心情大好，想來能夠如願趕走谷小扇，讓母親少了一樁心事，可謂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真是胡鬧！”林伊人面色一沉。
雖然讓谷小扇嫁給簡景然本就是林伊人暗中思慮之事，但如今突然自谷小扇口中說出，實在令他有些猝不及防。
“沈哥哥也覺得我配不上簡景然？”谷小扇抬頭看向林伊人。
“小扇，”林伊人嘆了口氣，“朝堂里的事很複雜，當今皇上並不願簡府與皇家或大臣有任何瓜葛，工部侍郎呂嗣年說起來也算是皇親國戚，簡府又怎敢讓簡景然娶工部侍郎的妻妹為妻？”
“這麼說，是不行了？”谷小扇好似有些失望。
“你當真想嫁給簡景然？”林伊人蹙眉道。
“嗯，”谷小扇點頭，“沈哥哥覺得簡景然不好嗎？”
“你師兄呢？”林伊人心中頓時升騰起一股難耐的煩躁，“你當初不是口口聲聲要嫁給他？”
“沈哥哥，”谷小扇再次將下顎放在膝蓋上，“你知道我為什麼只吃果蔬嗎？”
這些年，谷小扇為什麼只吃果蔬？這是林伊人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因為……”谷小扇的聲音彷彿有些遙遠，“在阿爹過世后……除了甜味，我就什麼味道都吃不出了。”
除了甜味，就什麼味道都吃不出了……除了甜味，就什麼味道都吃不出了……林伊人身形微晃，耳中一陣轟鳴。
可是，為什麼栗子糕、山藥糕、桃花酥的甜，她品嘗不出？為什麼唯有滋味濃厚的水果和甜湯，她才吃得津津有味？
林伊人猶記得，在香雪裏的落音茶坊，他讓茶坊管事送去的栗子糕，被谷小扇轉手給了路邊的乞丐；在秋逸山莊的藕香閣，他放入谷小扇碟子裏的山藥糕，谷小扇從頭至尾都沒有碰一下；在筱安的一串樓，他親眼見谷小扇將桃花酥揣入了懷中，不料最後卻從言緒口中得知，那桃花酥直至發霉她也沒有吃。
“小扇，”林伊人蹲在床榻旁，“糯米糖你吃得出甜味，栗子糕、山藥糕、桃花酥……在你口中都沒有味道，是嗎？”
“沈哥哥……”谷小扇腮邊滑下滾滾淚珠，這是連阿緒都不知道的秘密，這件事，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
“小扇……”林伊人聲音哽咽，用指腹拭去谷小扇的淚珠。
這些年，他的小扇是怎樣熬過來的？每日帶着沒心沒肺的笑，用謊言掩飾內心的脆弱和無助，在一個個漆黑的夜晚，獨自品嘗孤獨和寂寞，那苦澀的人生，彷彿永遠都沒有盡頭。
“在靈觀鎮，有兩棵桃樹，那是阿爹專門給我種下的，可是還沒等結出桃子，阿爹就沒有了……”谷小扇彷彿有些疲倦，緩緩闔上眼眸，“這些年，阿緒心裏一定很苦……”
谷小扇的聲音越來越低，林伊人心頭一驚，趕緊搭向谷小扇的脈門，那細弱的脈搏再一次讓林伊人感到心痛如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