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女子、小孩的馬具向來要比男子的小,這個鞍具一看就是女子用的。
他為什麼要一再對她示好?
就因為她是霓相的女兒?
她阿爹位高權重,在朝中說話頗有分量,自身又甚有才能,一向很得皇帝陛下器重,他膝下嫡出的二子一女,就她這麼個女兒,這或許是為了收買人心。
她並不以為自己這長相、這年紀,鳳臨會看上她。
霓悅悅在那裏百思不解,同住仙鶴坊,卻距離霓府三條街的皇子府中鳳臨剛從外頭進到書房,沐浴后散着長發,身穿家常夏衫袍子,敞着半片結實的胸肌坐在臨窗大炕上等發乾,長指如玉,隨意的翻着書冊,炕几上的龍泉窯茶盅里是新沏的西山綠眉茶。
這茶,一兩值千金,有人想用布帛去換也不見得能有,身為皇子的他也是陛下賜下來才得到的。
夏日的暖風來到他這裏,放慢了腳步,靜靜吹過,幾叢斑竹發出窸窣般的聲音,屋裏剩下一股讓人凝神靜氣的氛圍。
一陣輕響,繞過十八道描金漆摺疊烏木屏風,門外走進來一個人,長得白白凈凈,臉上堆着笑容,一身的青色衣服。
「收了?」鳳臨眉也沒抬。
「是,殿下,霓五娘子還寫了回函讓小人帶回來。」名叫四五的小少年恭敬地呈上原來擱置在鞍座上的那個錦囊。
鳳臨手一揮,四五很識趣的退了出去。
紙條上面很簡略的寫了個小小的謝字,也就這樣。
「這字真丑。」大皇子殿下給了四字評語,接着把紙條放回錦囊,擺進一個暗屜裏面,然後從另一個抽屜里拿出個高腳盒子,人也從臨窗大炕上赤腳移到案桌旁。
那案桌其實是個工作枱,沒有筆墨紙硯和書籍,只散置着一包小羊皮革韖製成的工具袋子和許多小零件的東西。
他從高腳盒子裏頭抓出一隻鳥,沒有翅膀,鳳臨也不知從哪按了個鈕,它居然輕輕鳴叫了兩聲,聲音乾凈而清脆,他的表情頗為滿意,接着掏出兩片栩栩如生的鳥翅,循着事先留下的凹槽鎖入……
不得不說,要不是那胖小娘子的弓弦和竹笛,他這隻鳥恐怕還得耗費許多功夫才能完成。
是的,他六歲那年皇上讓在上書房教他們讀書的太傅把他帶上山,拜入神仙谷門下,師父是個不世高人,看着不氣派,穿着邋遢,模樣猥瑣,任何見到他的人都以為他就是個糟老頭子。
但他這一待就是九個年頭。
師父什麼都會,但是專精的也就那幾樣,他把專精的授與了他,那些個不擅長的也教了,說叫他自己融會貫通,能多學一點是他賺到,學不來的就是他天賦不好。
所以,他學的東西多而雜,到後來,好像什麼都會一點,但那一點有多少,他也不是很清楚。
機械就是他學得不好的一樣。
師父要赴黃泉之前嘴裏嘟囔着想吃他做的千層油酥餅和糖漬桑葚,他急着去做,哪裏知道才把剛出爐的千層油酥餅端出蒸籠,就聽見四五的哭號聲。
四五是他還在神仙谷時撿來的孤兒,師父故去之後,他問四五願不願留在谷里,他說不要,大家都走了,留他一人在山上有什麼意思,他要跟着他下山。
四五剛撿來那幾年開口閉口叫他大兄,糾正不過來后也就隨他去了,隨着他下山後,明白了他皇子的身分后,憂鬱了幾天,慢慢才改了口。
鳳臨也不說他,隨四五覺得自在就好。
他忙得起勁,又聽到四五的聲音,「殿下,鄒先生和吳先生已經在議事廳等着您了。」
「我就過去。」鄒長生和吳若是他的幕僚和食客,主動來尋必然有事。
鳳臨把還未安上翅膀的雀鳥又放回盒子裏。「屋裏的東西不許人進來動,你看好了。」
【第四章神秘的不速之客】
不知道自己的字被嫌丑的霓悅悅送走竇千后,轉頭便讓人去廚房做吃的。
霓府的大廚房做的是下人的飯,各房主子院裏都有各自的小廚房,也多在自己的院子裏用飯。
她吃得多,兩碗碧粳香米飯,一碟子片得薄透,肉色粉嫩,每一片都整齊漂亮的水晶魚臉;一碟加了鴿肉的蝦餃,蝦在不靠海的京城本就難得,加上澄粉、菱粉、乾貝和鴿肉;翡翠燒賣是素餡,外皮捏得像顆綠色石榴,晶瑩別透,賣相極佳,另外還有一盤網油卷,這東西做起來並不麻煩,難得的是材料嬌貴,把豬肚腹上的一層油網撕下,裏頭裹上用香料拌好的熟羊頭肉,外面滾上雞蛋糊,下鍋油炸,炸得金黃酥脆,外焦里嫩,那口感,嘖,吃一口賽神仙!
不過,不論多嬌貴的材料來到霓府也還真不算什麼,重點是主子愛吃,皆大歡喜。
霓悅悅吃得肚皮圓滾才去洗澡,時下以窈窕纖細為差,上輩子她為此把胃口養得幾乎和小鳥一樣,一碗飯也吃不了,結果體態婀娜是有了,可走幾步路就喘,別說騎馬拉弓了,什麼也做不了,她又懶散,爹對她又嬌寵,成日裏不知在想什麼,沒一樣像話的。
別說女紅、管家、看帳都沒想過要去學習,就連阿爹替她請的先生,她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敷衍了事,讓女先生一見到她就搖頭。
她將好端端的日子過成了渾渾噩噩,因此前世發生的許多事情,她都沒能夠看穿,等到霓府倒了,待到她醒悟過來,已經太遲。
她重生一世已記住了,再也不要像上輩子那般得過且過,這輩子,她身為霓家的女兒,只要她想,不愁沒有人能教,所以,她要好好的學。
那個無能又不堪的自己,她再也不要了,這一世,她要讓自己變得更好。
在她以為,要是連自己都無法改變,她又憑什麼去改變既定的命數?
如果她還是原來的那個她,她多活這一世就毫無意義了。
她每餐吃兩碗大米飯,能吃能睡,她練拳腳功夫,強身健體,就算庶姊們暗地笑她就像一顆會滾動的蹴鞠,她也不要緊。
除了這些,她認真看待先生佈置的功課,像這會兒,屋裏靜悄悄的,她一個人在內室里,丫鬟婆子們聚在外頭收拾東西,她身上只穿了件柔軟的中農,端正的坐在椅子上背書。
先生的課,她沒有一日缺過,她會細細做完先生交代的功課帶過去給她查看,先生也逐漸習慣她的用功,比較起她以前的懶散,先生和幾個一起上課的庶姊們都不習慣,但一日日下來,庶姊們看她的眼光越發不善,先生卻對她越發和善。
長發散着,還帶着些許濕漉漉的水氣,也不知怎麼著忽然覺得耳朵里極癢,霓悅悅抓着耳垂隨意揉捏了一下,卻還是不解癢,只能把銀苗喚進來,「你幫我掏掏耳朵,也不知道誰在想念我還是罵我,我耳里癢得很。」
銀苗轉身取了小銀勺,就着明亮的光處仔細看了之後道:「小娘子,裏頭乾淨得很,沒有髒東西。」
「莫非是竇千在說我壞話,抑或是帶回家去的蜜潰果子不夠分,兩人吵起來,結果罵到我?」
銀苗忍不住笑起來,「興許是呢,老話不都這麼說的。」
「你才幾歲,講起話來老氣橫秋的,小心嫁不出去。」
「小娘子取笑婢子!」
「說到這事,你也十四了,明年就要及笄,要我說,要是你在府里有看中意的管事還是府外有正當營生、家庭簡單的好人家,告訴我,我一定替你作主。」
說到這裏霓悅悅才霍然想起來,上輩子的銀苗就嫁給府里的大管事,夫妻感情不睦,霓家傾覆之後,那管事卷了細軟跑了,把她給扔下,使得銀苗最後也沒落得個好下場。
這一回,首要的事就是把這幾個丫鬟摘出去,那個管事目前還沒有什麼把柄落在她手上,也不好去和管中饋的巴姨娘說,她不能沒有任何由頭就發作人,不過收拾那些人只是早晚的事。
雖說樹倒猢猻散,但是禍到臨頭,只想着自己,連一點舊情都不念的人,霓府不需要這樣的下人。
距離永寧十一年,如今還有四年時間,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只是,事情好像並非照着她記憶里的軌跡在行走,上一世,她在十一歲的時候壓根沒碰見過鳳臨,兩人從無交集,為什麼這一世他會給她送花、送馬鞍?他到底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