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當然是我啊
京城裏大人物的喜怒哀樂抵達襄陽的時間取決於各方勢力的通訊手段,帝國上層的風雲變幻暫時還沒有對襄陽城內的小小牢房造成更好或者壞的影響。
李憑依舊躺在牢房地上的腐草之間,太陽升落,幾度清醒,幾度昏迷。
被邱鐵城打散的蹉跎勁和無名功訣正在經脈間匯聚,滋養着受損的經脈,點滴卻又高效的恢復着。本來他人需要靜心運功真氣行走周天才能達到的效果,在李憑不知不覺間就已經實現。
“殺死七階高手的感覺如何?”李白丹田已廢,無法行功療傷,臉色更加憔悴,斜倚在牢房柵欄處,看李憑醒過來,便問道。
“無甚感覺,和扎破一個水袋沒有什麼區別。”李憑沙啞着嗓子,看着眼眶深陷強打精神沒話找話的李白心存感激。也正是李白這種不停說話的狀態讓自己到現在還能夠保持清醒,感激存於心底,從嘴裏出來的話語卻是冷漠:“太白兄還是管好自己吧,若不是因為你在松鶴樓殺人,我也不至於落得如此地步。”
李白聽得此言一懵,嘴巴微張,卻是在轉瞬便明白了李憑的意圖,露出饒有趣味帶虛弱的笑,“拙劣了啊,以為用幾句話就想把我從邱鐵城這事上摘出去?淳風向來聰慧,怎麼行此敗招?松鶴樓上的事情,豈止邱鐵城這一點點,我摘不出去,你一個人攬不下......”
“人是我殺的,關你又是為何?關我一人即可。雖不清楚大秦法律怎麼樣,但當樓殺人,怕是難逃一死。這個雖然是武功橫行的世界,終究還有一道法律橫亘在武林之上。想來還是我過於理想化了,也許終究會有人能夠逃脫大秦律法,但肯定不會是我。”李憑苦澀一笑,“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終究只存在於美好的想像之中。”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李白本來為李憑的話神傷,聽到此句,仍然不由自主的喝彩,“快哉,大才啊。世人皆言我是詩仙,那是他們沒有聽到淳風的詩。”
李憑一赧,聽得李白誇獎,才想到這一句詩,又是此刻的李白沒有寫出來的。不自覺間又盜了李白的一首名句,李憑自然不好意思,心中只能以這傢伙名句眾多,也不差這一句來安慰自己。突然想到,若是沒有機會出這襄陽大牢,後面的諸多名句恐怕沒有機會面世了,“太白兄,我對不住你的地方頗多。”
“是我對不住你。那邱鐵城雖然是你殺的,可他不過是一枚棋子,蜀中劍派距此千里,其中可以斡旋的餘地很多。”李白自然不清楚李憑在哪裏對不住他,只是更加對李憑身陷囹圄報以更多的歉意,輕輕嘆道,“可是,在你昏迷后,有個希望我死的人死了。現在,希望我死的人,立刻就變得很多了。”
李白看着李憑皺着眉頭不解的樣子,長嘆了一口氣,向他緩緩道來,“那天,松鶴樓上你昏迷后,錯過了很多有趣的東西.....”
坐在黑暗中,靜靜地聽完李白講述自己被邱鐵城打飛昏迷后,鄭潛是如何遇刺,內傷引發體內劇毒的恐怖,而後周圍眾人又如何被鄭家下到這襄陽大牢來的。一系列事情雖然發生在電光之間,講述起來卻是好久,對於其中包含的武功上面的部分,李白又比劃着反覆解釋。
“這鄭潛究竟代表了什麼勢力?竟然能夠把如此多的人下到大牢?既然是這樣的事,我就不相信鄭潛背後的勢力是善男信女,不會輕易放過我們,你和我又怎麼能完好的在這裏?”整整大半樓的人,都被鄭家或囚或禁,李憑也不禁為鄭潛背後的勢力咋舌,原來不僅僅是他們二人被扔在大牢之中,想來這大牢已經快滿了。
“鄭潛沒有代表什麼勢力,他本身就是勢力,他乃是滎陽鄭家的年輕一代領軍人物。若傳無誤,應該是當朝吏部尚書鄭肅的孫輩。莫說是在這襄陽城,便是在那長安洛陽,也是武陵子弟中響噹噹的一號人物。”
“操!”聞的此言,李憑忍不住爆了粗口,雖然李憑對這大秦官制不甚了解,但這“吏部尚書”這四個字,對於飽受古裝劇和各種電影荼毒的一代人再是明白不過,他怎麼也想不到當時那樓上的貴公子竟然是如此勢大的官三代。
“當時松鶴樓上的是一個高端party啊......”李憑喃喃自語道。
李憑記得林哥講過,便是像鐵劍門這般雄霸荊楚武林的存在和九大門派相比還是有些距離,勢力遍佈江湖的九大門派背後,就是幾大世家。那滎陽鄭家便是幾大世家之一,更有吏部尚書背書,也難怪勢大。可這樣一個高端聚會,自己和李白的身又怎麼能夠隨便進入呢?
“淳風莫要擔心,那個鄭潛雖是世家子弟,然則,今日襄陽眾多世家雲集,那鄭潛之死與你我無關,邱鐵城本是江湖尋仇的咎由自取,鄭家也難以把咱們如何?”上得松鶴樓那一刻,李白自是知曉已經踏入龍潭虎穴,其種兇險卻是完全出乎意料,只能是口頭安慰着李憑,這段時間心裏一直想着各種對策。
牆壁上的火把,在地牢的黑暗的壓抑下閃動,強撐着地牢中最好一絲光明。
“我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摩國人的...”李憑搖頭之際,腦海中閃過鄭潛那張欠揍的臉,“我們在這裏安靜着,一定是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有什麼平衡了這種安靜。”
“真是...慘...,血順着漢水一直被染到魚梁渡……”像是響應李憑說的話,黑暗中彷彿幽靈餓鬼一樣,兩個獄卒邊聊邊從大牢的過廊一路走過來,“一個小鎮子,人都被殺光了,聽說沒有一個活口。”
“那小鎮叫什麼?”一個獄卒問。
“放心,不是你老家哪裏,好像叫什麼津的。”另外一個獄卒拍了拍同伴肩膀,笑着回道。
獄卒從遠逐漸走進,話語聲也逐漸清晰,李白此刻內力盡失,只能隱約聽到一些內容,李憑卻是從一開始便聽見了一些信息。
莫大恐懼,瞬時,鋪天蓋地而來。
“律津?是律津么?”李憑撲向牢房門口,嘶聲問。
“對,就是律津。”那獄卒正在苦思小鎮的名字,忽聽得提示,面露喜色,拍腿順口答道。回首才發覺是牢內的李憑搭話,面色徒然一沉,手中鐵鐐盪了個弧線,“啪”一下打在李憑面前的牢門上,嘩嘩作響,“老實獃著!作死么?關你屁事!”
手中的火把照過來,“呸”獄卒一口痰唾在李憑額頭,低頭瞪了他一眼,繼續向下個路口走去。
牢房內,驟明又暗。
獄卒一步一步離開,留在大牢的是無聲的寂靜。火把余光中,是李憑已經呆掉和牢門一樣木然不動的臉。
許久。
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的的李白怔怔的看着一動不動的李憑,依舊保持着撲向過道的姿勢。半揚的額頭上,濃痰順着兩眉之間淌下,漫過眼角,拖着長長的痕迹,擁促着一個碩大腥黃的泡,滑在鼻翼一邊。原本預想中激動情緒並沒有出現在這個少年身上,他就那麼靜靜的在牢房的門后。
哀莫大於心死。
此刻這個少年表現出來的並非僅僅是他所見過那種哀與心死的感覺。世人此時謂李白謫仙,此刻李白卻覺得眼前的這個少年才的眼神才如同不屬於這個世間的謫仙一樣。
初見時,律津小鎮上那個少年,眼神里對於小鎮、對於生活的熱愛是藏不住的。而此刻,那種隨時可以迸發的熱愛,在這少年的眼中逐漸褪去,如同天空中飛鳥翎羽墜落時,漸漸的失去色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於這個世界疏遠的隔離感,這種隔離感背後又有一種隱隱的嘲弄,一種驕傲的嘲弄。只是不知道這種嘲弄是針對世人還是這個小夥伴自己的。
不很久以後,李白才知道那個當前這個時候,是什麼在這個小夥伴心中失去,又是什麼在他心中覺醒了。
“律津的那個小酒樓,有着我最安靜的日子。”不知沉默了多久,當李白認為這種沉默還是要繼續下去的時候,李憑沙啞的聲音從陰影中傳出,“看過了太多的生死,一直認為,生死之於我,從來是看得最通透的...”
“當然,沒有誰能夠活着離開這個世間。讓活着的人,去評論和描述死亡,從來就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對死去的人不公平。因為,死亡,從來不是活人經歷過的事情。現在我才明白,看得越多,反而越沒有權利評價。”前世作為外科醫生,李憑可以說完全做到了漠然生死,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其他人的,也正是這種漠然,讓他在松鶴樓上,抓住了一那稍縱即逝的機會制住一個七階高手。而這種對生死的漠然,在聽聞律津小鎮血染漢江之後,迅速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排在生死之上的。比如說,一碗湯一碗飯。我剛到律津那會兒,整整兩天,沒有找到吃的,穿着我的李維斯,模樣怪怪的。世人總是杜撰頗多,總覺得另外一個天地,是人傻錢多。很多人臆想中,來到另外一個天地,都是稱王稱霸,橫掃千軍,或者虎軀一震,妻妾成群。可我沒有啊......我吃頓飯都費勁。沒有微服出行的弱智小弟,也沒有非我不嫁的富家小姐,什麼都沒有,小鎮上的大街上連個人影都沒有,不給我表現機會。不要說遇到誰,混的好,就是吃口飯就不錯了。”李憑自顧自說這,有些旁邊的李白已經聽不明白了。
“那一身T恤換一頓飯是不可能的,沒人換,更別說換什麼珍寶。沒吃的怎麼辦?上門要啊,那時候也沒經驗,走了幾家要不到,也可能和經驗無關。只有白雲樓的劉伯給了我一碗泡着魚汁的剩飯,以前不知道的,尋思開飯館應該有很多剩飯,垃圾么給誰不是給。其實,沒有的,飯館不給,他們要賣掉的,再說,便是垃圾也都嗖掉了。那天有點熱,我餓得頭昏眼花,開始冷了,魚汁很新鮮,我把碗裏面的骨頭,一根根都嚼碎了,也吃掉了......”
“我就想,有這樣好廚子的酒樓應該也是個好酒樓。然後我就去找掌柜,想留下來做個夥計。那一天,要飯和面試兩件事情,我都做了……”
“掌柜也是好人,我這個沒有任何身份的人還敢收留。”
“那個給我取字的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先去一步了……”
“他的小孫女,悠悠,那個因為貓不能成為十二生肖,惋惜到哭鼻子的小姑娘……他們都是很的好人啊,怎麼他媽就死了呢?”
“以前,很有人說,我就是個能攬事兒的,是不是我的活兒我都會攬過來。”
李憑說到此,頓了頓,“現在,他們都死了,又有誰來替他們報仇呢?”
“當然,是我啊。”黑暗中的少年人輕輕的、輕輕的自問自答道。
“你拿什麼報仇?”隔壁更黑暗的牢房,角落裏,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