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黎明穢車、懷義逃遁
涼州的清晨,天氣寒涼,冷意逼人。連狗都被凍得使勁蜷伏在窩裏,叫都懶的叫一聲。
時間還早,街上尚沒有行人,只有一隊隊穿梭在大街之上、縮頭聳肩、哀嘆自己連狗都不如的巡夜的兵丁。
忽然,從街道的盡頭處,隱隱傳來一陣蹄聲和車輪碾壓道路發出的咕嚕嚕的聲響。
不大一會兒,一輛驢車出現在了街道之上,車頭上懸挂着一盞氣死風燈。
這驢車雖然還離得很遠,但一股刺鼻的臭氣已然撲面而來。
原來這驢車之上,拉的乃是一個橫卧着的大大的糞桶。
這是一輛向城外拉糞的車。
在白天,這糞車自然是不能招搖過市的,因此只能是在晚上裝車,趁天明之前將糞拉出城外。
糞桶雖然很大,而且蓋着桶蓋,但一般情況下這糞桶都不會裝的很滿。因為如果萬一灑在街道上,不要說老百姓不依,首先衙門的衙役就會找你算賬。
趕車的是一個佝僂着脊背的小老頭,身穿一件老羊皮大襖,蜷身坐在車轅之上,右手揮着趕驢的鞭子,左手拿個已打開塞子的酒葫蘆。那酒應是極烈,濃烈的酒味摻和着大糞的味道一起向四周散發開來。但那小老頭卻絲毫不管那濃濃的臭味,一邊趕着車向前走一邊往嘴裏倒着酒。喝一口,閉着眼舒服的咽下,從嘴中還哼哼出一句半句不知名的小曲來。
背靠着糞桶,攙着大糞的氣味喝酒,而且還喝的津津有味,怎麼思量都有點讓人作嘔的感覺,也虧得這小老頭居然能夠咽下肚去,真是夠難為他的了。但不過看小老頭那悠然自得的神情,卻是非常享受的樣子,彷彿世間之事,沒有比這更舒服的了,估計他應該是早已經習慣並陶醉於這份獨有的愜意和幸福之中了。
其實,幸福自在各人的心中,而並非在旁人的眼裏。不是嗎?
================
驢車向著城門行去。但還未到城門近前,守城的官兵便已經發現了。
一名看似像個小頭目的兵丁看着那糞車,大聲叫道:“奶奶的,丁老三,你老小子就不能消停一天嗎?天天這麼早趕着個破糞車來熏爺幾個!你不知道現在正在捉拿逃犯,全城戒嚴嗎?”
那小頭目口中的“丁老三”自然就是那趕車喝酒的小老頭了。
丁老三咕咚又灌了一口酒,望着那向著他喊話的小頭目,回應道:“劉頭兒,我也想消停消停啊,但可惜就怕那些老爺太太、公子小姐們不依啊!茅廁滿了,我不去清理,他們怎麼上茅房啊?有屎不能拉、有尿沒地方撒,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啊!”
那小頭目用袖子捂着鼻子,氣道:“你老小子凈添亂!現在捉拿逃犯,嚴禁出城!”
那丁老三卻不慌不忙:“不讓出城就不出唄。那我就先在這裏歇着,啥時讓出啥時再出好了。”說罷,竟然真的勒住了驢子的韁繩。
那小頭目氣道:“他奶奶的你在這裏歇着,爺們兒這些弟兄們還不都讓你給熏死啊!——唉,算了算了,檢查檢查,趕緊走!”
丁老三依舊是不慌不忙點頭道:“你劉頭兒說了算。來,檢查檢查,我打開蓋子,你們檢查……”嘴裏嘟噥着,上車去掀那糞桶的桶蓋。
那糞桶很大,足足有小半人高,四五尺長,橫卧在車上,大概是為了便於操作的原因,桶口開在糞桶的最後端,而且很大。現在,那糞桶的蓋子其實本身並沒有蓋嚴,留着一個很大的縫隙,濃烈的味道向外散發著。
卻不知這丁老三為什麼不把這糞桶蓋嚴——莫非,他真的是喜歡聞這大糞的味道?
================
這時另外一名兵丁走過來,皺眉道:“頭兒!一個拉糞的車,有什麼可檢查的,難不成還有人能藏在這糞桶里?”
那小頭目一瞪眼:“那可說不準。這世道,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去,你上去看一下!”
“啊?”那上來的兵丁咧着嘴,那表情活脫脫就像吃了苦瓜一樣,心不甘情不願但卻又無可奈何的向著糞車走去,心中一個勁罵自己不該多事。
“來來來!”那丁老三順手拿起了一根橫在車上的臟木棍,慢慢悠悠的說道:“用棍子探查探查,免得有人藏在糞漿裏邊。”
那兵丁倒也聽話,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接過木棍,探進了那打開蓋子的糞桶之中一連攪了兩下。
其實他到底攪到了什麼,他根本沒心思去體會。
因為這糞車味道本來就夠足的,現在又打開了蓋子,再用木棍攪合幾下,頓時間整個城門洞裏都是漫天刺鼻的臭糞味了。
那兵丁雖然捏着鼻子,但終於還是忍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那小頭目也是滿臉憋得通紅,使勁擺着手:“開門開門,讓他快走!”
================
出涼州城西門,大約走出七八里遠,從官道上有一個分叉,沿分叉走下去是一條荒僻的小路,再走大約三四里的距離,便到了一個蘆葦塘,丁老三的糞車就是在這裏卸糞的。
這個蘆葦塘是石羊河的一個支流的末端形成的。
那丁老三將車趕到一個略微平整的地方停好,打開糞桶后側底部的木塞,讓桶內的糞水流出。
忽然,丁老三一捂肚子,嘴裏自語道:“哎呦,這糞車卸糞,我老人家自己也要卸糞。唉,沒辦法,你在這邊卸着,我去那邊卸。”一邊嘟囔着,一邊遠遠的走開去,解開了褲帶,找了個地方蹲了下來。
但就在此時,忽然從那糞桶里,連滾帶爬的鑽出了一個人來!
只見那人渾身污穢,只有臉是略微乾淨的,嘴裏好像還叼着根竹管。那人爬出桶外后,臉早已經憋得青紫,大口喘着氣,看那架勢,如果時間再稍長一點兒,肯定就要憋死了。
這糞桶之中,居然……果然藏着人?!
也幸虧那城門口的兵丁沒有仔細探查——不過話說回來,哪個兵士又真的能夠把腦袋鑽進糞桶之中去看有沒有人呢?
至於用棍子探看,那糞桶本是橫卧着的,而且裏邊裝的並不滿,裏邊的人如果躲到這糞桶的最裏邊一頭,用棍子不是輕易能夠戳到的。
最主要的是,有誰會沒事拿個棍子,沒完沒了的攪和着糞漿子玩呢?
================
只見那人爬出糞桶之後,雖然已是那副狼狽模樣,可是卻絲毫不敢停留,而是盡量的踮着腳快速的滑向一旁,離開糞水堆積的地方后,然後身子一滑,便悄無聲息的將身子淹進了冰涼徹骨的蘆葦塘水之中。
看情形,他是在城中偷偷鑽進這丁老三的糞車之中的,而此刻出來,也是不願被這丁老三發現。
但他哪裏知道,那丁老三雖然遠遠的蹲着,但雙眼卻一直盯着這驢車。當他看到那人狼狽的鑽出糞桶,匆匆忙忙的鑽進了蘆葦塘的水裏時,不禁暗自搖了搖頭。
待到那人估計已經游出很遠了,丁老三才慢慢的站起身,走回到驢車跟前,望着糞桶外壁上被那人爬出而沾污的糞水,以及他離去時在地上留下的瀝瀝的糞水印記,搖頭嘆息道:“唉,匹夫也。身勇心粗,只能自求多福了。”然後極為細緻的清理掉了所有的痕迹。
這外表看着迷迷糊糊的丁老三,原來竟然心細如斯!
看來,其實他早就知道那人鑽進了自己的糞車之中。而且他也是有意保護那人出得城來的。
——那人,當然就是官府傾盡心思想要捉拿的史懷義。
但這丁老三又是什麼人呢?他為什麼要救這史懷義而不去報官呢?
告示上可是寫得明白:“私藏罪犯者,同罪,斬;報知蹤跡者,賞銀二百兩;捉住罪犯送交官府者,賞銀千兩並可封吏。”
賞銀千兩啊!要知道,當時一個普通差役一年的俸祿才區區幾十兩!
而且,——“可封吏”呃!那就意味着你原來只是個平頭老百姓,但搖身一變,你立即就是官人兒了,哪怕只是個亭官、驛長之類的,但畢竟也算是官府差役小頭目、屬於政府開支的人了。
這,可是從古至今、歷朝歷代多少人削尖了腦袋、費盡心思、耍盡手段、甚至不惜甩掉做人最基本的尊嚴與廉恥,而想要得到的結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