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嘗世間毒,方知情字最毒!
南方有青山,雪雲凌崖岸。
九州以南,無盡汪洋縱深處,有島蓬萊。
島有仙山,上有梧桐千萬,號稱停雲之處。
萬千年以前,有那赤腳仙人於聚仙會後酒醉後到此歇息,按下雲頭四下張望,梧桐山上草木密集無處歇腳,唯獨一塊方形巨石鏡面光滑,便在此和衣而卧。
初時睡得不舒服,便伸手從天上拉下一片白雲蓋在身上,這才沉沉睡去。
這一覺,便是千年。
滄海桑田,人間變幻。
赤腳仙人酒醒之後掐指一算,原來這一覺直睡得錯過幾件大事,懊惱不已間低頭看向那塊當年從天上拉下來的白雲。
“都是你這勞什子!”
從天界來看,仙人中也不乏焦躁跋扈之輩。
赤腳仙人雖一心向善大度能容,但宿醉剛醒,心頭赤子孩童心性便一時掩蓋不住,衝著那朵白雲發起了脾氣。
“怎的如此…如此…”
畢竟,是自己貪酒在先,貪睡在後,就算仙人再習慣不講道理,也難以將過錯推到無辜白雲頭上,饒是一向以機智詼諧稱名於天界,一時間也沒了話頭。
“罷罷罷,是老朽的不是。”
仙人豁達,稍微清醒,心頭火氣消散之後,便也無奈認了自己錯。
低頭掐算一番,這才發現自己錯過的事已經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當下,心頭焦急。
想着如何也要找個辦法分擔些因果過去。
“不過,枕着你太過舒服,這一覺才睡得如此之久。”
左右悄悄,赤腳仙人眼光終於又落在那團白色雲朵身上。
眼睛一轉,心頭便有了主意。
“既然如此,你便替老夫承擔一些,入那俗世行走一番,算是還了份因果。”赤腳仙人微微一笑,點下從身上取出一張硃紅色的令牌來,朝那白色雲朵招了兩招,喝了一聲“疾!”
剎那,那雲朵彷彿能聽懂人話一樣,隨着令牌揮動。
倏地,從巨石上飄起。
似那孩童一般,繞着赤腳仙人飛轉了兩圈,便直向仙人所指方向飛去。
“慢些!”
看着遠去白雲。
赤腳仙人本以為計謀得逞。
此後,終於可以高枕再無憂。
最不濟,也只是消耗三五百年功德。
隨後,又一掐算。
臉上神情不由微微一愣。
扭頭看向白雲飛去的方向,赤腳仙人猶豫片刻又漸漸放下再次抬起的手中令旗。
“也罷…”仙人白須輕揚,不由搖頭苦笑,“是我非要強分你一份因果,如此,也算是你見機得當,算不得占我便宜。”
“於你本以是無妄之災,老朽也就做個順水人情,送你一份因果罷!”
放下胸中塊壘,赤腳仙人回頭又望了眼那塊自己曾經睡過的巨石。
想了想,袍袖再揮。
便見,三個‘停雲石’的大字便出現在石頭上。
耀耀生輝,光芒奪目。
歪着腦袋看了看自己傑作。
老仙放聲大笑。
這才悠悠哉騰雲重返仙宮去。
後世,也就有了在九州大地口耳相傳的蓬萊深處藏仙人一說。
算算時日,仙人老去,那團白雲卻於蓬萊上空已經飄蕩了數千年。
千年日月,一雲分作兩朵。
赤云為姊,白云為妹。
各自得了仙家幾分仙氣。
朝沐金輝,夕披彩霞。
到今時今日,早已開了靈智,與一般精怪也無所差別。
那日,得了赤腳仙人法令之後。
冥冥中,預感到這是萬年難逢的機緣。
當下滿心歡喜順着赤腳仙人手中令牌所指方向一路前行了也不知幾萬里。
兩朵雲妖正安奈不住心中疑惑,漸漸失去耐性之時。
遙遙見到下方有一村落。
當下,彷彿得到某種指點。
赤白兩朵雲妖瞅准其中一家有足月孕婦即將分娩的院落強自按下雲頭,落入房中。
其家孕婦和產婆正在各自努力,忽見得霞光耀目。
屋內,瑞彩千條。
兩朵閃着赤白二芒的雲朵投入婦人體內。
眾人還未從驚詫中醒悟。
耳中,便聽得一聲嘹亮的啼哭響起。
婦人順產,喜得兩女。
這戶人家姓汪,因家中小女出生時異象與雲有關,便聽了村內那位去外邊世界見過大場面的先生意見,給二女各自起名叫無暇,留顏。
而後十年,小村落被流匪侵襲。
父母拚死將二女送出。
姐妹輾轉流離,無意引動雷雨天象而被北秦萬載大族雨師一族發現,接引入族中。
自此,兩女分被改名雨師蝶與雨師妾。
九州以北為秦,贏家山河億萬里,兵甲九千萬。
贏家之下,公候三千八,能人異士無數。
其中,又以‘風,雷,雨,電’四族最為莫測。
現今北秦讓江湖人聞風色變的‘黑冰台’,正是出自那雨師一族手筆。
再說那汪家二女改名入了雨師一族,拜入到同為雨師一族出身今世北秦第三國師門下修習術法。
爾來十三載,遍習呼風喚雨,引雷御風之術。
后,妹雨師妾不顯於人前,失了蹤跡。
而姊雨師蝶則在今時今日的北域江湖,以一介女身驚動天下,年方十九便被江湖人所熟知,成了那‘七公子’之一。
江湖上都說這位‘蝶公子’,性情最為與世不爭,空靈婉約。
當初,年僅十五便得其恩師七分真傳,出仕朝中,稟實百姓之哀戚,使平民苦難直達天聽,可謂解民倒懸之表率。
也曾有皇族子弟動了心思將要娶妻為妻。
甚至,有傳言說北秦當今聖皇也曾就此事問訊國師。
只是不知為何,其後事態反而不了了之。
不過這也加大了世人對蝶公子種種猜想。
奈何,從那以後,蝶公子便像是從人間蒸發一樣。
音訊斷絕,渺渺不知其所蹤。
世人如何也想像不到,七公子明面上的唯一一位女公子。
此時,正在一座溫婉小酒樓內。
此間,殺機四伏。
“世人都說蝶公子溫婉,舉世無雙!”
“今夜,卻莫名覺着你污了我這處地方。”
皓月當空,滿如銀盤。
眨眼,已是深更時分。
北秦,青鸞鎮中。
滿鎮無人不知的鳴鳳樓,一反常態燈火通明,映着白日裏看着都覺奢靡無度的塗金壁畫更加奢意十足。
金碧輝煌不過如是。
而據傳每晚月剛東升時,便要修習養顏的老闆娘‘青姑娘’正躺在那個常年佔據門口位置,看門狗一樣攔着不讓外人進入的俊秀男子懷中。
青姑娘面目青白,一雙秀眉微微蹙着,好似在睡夢中也有着不盡心事。
本該是魁梧粗狂模樣的漢子卸了偽裝。
身材修長,錦繡華服。
可不就是那北域江湖聞之色變的毒公子!
他口中有血,頰邊有淚。
眼中,卻又藏着幾分笑意。
他名唐絕。
大夏蜀中唐門的唐。
絕滅天地萬物的絕。
毒公子的唐絕。
他抱着本名為‘雨師妾’的姑娘,聲音很輕。
口中,雖戲弄着蝶公子人不如其名,聽起來像是泛泛戲言。
但此時,眼中卻沒有一絲光亮。
瞳中,藏着萬千殺機。
彷彿整顆心都隨着懷中那被鎮上人稱作俏掌柜,而自己卻只當她作青梅竹馬,無猜玩伴青姑娘死去而不再有絲毫熱度。
“呵呵,看不出毒公子卻也是個痴人呢!”
屋裏,那個俏然而立的窈窕身影彷彿也感受到唐絕一身死氣。
眉眼間,與唐絕懷中女子有七分相似。
她柳眉微翹,搖頭輕笑。
沒出息!
不過,也是人之常情。
畢竟,這位如今被人稱作雨師一族第一美人的蝶公子見過太多所為情之所深的男人。
覬覦自己地位者有之。
貪慕自己容貌者有之。
仰慕自己修為者有之。
更是無數年輕俊彥曾經在自己面前上演過哀莫大於心死的戲碼。
而後不出半月,便又去招蜂引蝶,迎波逐浪。
彷彿之前在自己面前哭號不已,心死若灰的不是他們本人一樣。
呵!
男人…
平心而論,無論是唐絕的出身還是成就本事,都與自己堪稱一時之敵,更何況二人都名列七公子之列,多多少也會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但此時見着那個所謂冷情絕性的毒公子唐絕,在自己面前抱着那個早已死透的女人屍體做出那種自己無比熟悉的失落神情,自己心頭是有些失望。
甚至,是有些羨慕。
“傻妮子,你比我命好!”
蓮步輕移,蝶公子眼中閃過一抹黯淡。
上前,輕輕握住了那早已變作冰涼的纖白手臂,輕聲喃喃:“你這又是何苦,世間男子千萬,盡皆薄情,值得么?”
這句話,是那位高坐黑冰台之巔師父說的。
那日,帶小妹離去前。
素來以‘男兒身’示人的師父摘去了面紗,褪去了身上長袍,卻是位世間少有的翩翩女子。
她說,‘世間男子皆薄情,多負心,看久了蓮花,便覺得牡丹美。若是一心向長安,何必低頭見洛陽。’
她說,‘待到日後若是遇上讓你們心儀男子,不要猶豫殺了他!’
這一刻,說實話雨師蝶有些動搖了。
甚至,在心中確信。
就算自己此時不顧那人指令,轉身離去。
眼前,這個已然是半死之人的毒公子。
此生也絕對無法在修行上更進一步的可能。
江湖,本來便是一座浩瀚修羅場。
既入了這江湖,那便不能沾染情事。
不然,定食萬劫不復之果。
甚至,有那麼一刻,蝶公子已經開始考慮就這麼放過唐絕。
任其自生自滅,流蕩江湖也好。
如果他也如那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不良紈絝一樣。
大不了自己再來殺他也不遲。
畢竟,有那位在自己身後,別說一個功力快要盡失,往往只能以旁門左道出奇制勝的區區毒公子。
便是那被喚作七公子之首的帝公子。
自己也不見得弱上一分。
“方才,我家小妹說,以她命換你命。”蔥白指間輕輕滑過青姑娘冰涼臉頰,蝶公子微微揚起頭,柳眉含笑,盯了一眼跪坐在地,懷抱青姑娘根本沒看自己一眼的毒公子,輕聲問道:“那麼,我說今日以你家小世子的命換小妹的命,可好?”
唐絕置若未聞,如木偶一般。
終於,他抬頭看她,眼裏閃過一抹掙扎。
許久,便才聽他說道:“你帶着小青走吧!今夜我不想在她面前再造殺孽…”
“呵!”
她冷笑,從毒公子懷中抱過自己小妹。
轉身,消失在夜幕里。
“小侯爺!”
影奴身如石塑,直到蝶公子懷抱青姑娘屍身遠去,才開口出聲。
“什麼也別說!”
“影奴,去將屠蘇酒取來!”在滿室血腥氣中,他輕輕擺手,心如死灰,自嘲一笑:“嘗過世間萬毒,到頭來卻才知情之一字最毒…”
“小侯爺,不可!”
影奴大驚,連忙跪倒在地。
“取來!”
唐絕大咳不止。
嘴角,不斷有殷紅鮮血溢出滴落。
聲音毋庸置疑。
“喏!”
影奴咬牙,身化青煙消失在虛無間。
“雨師妾么…”唐絕隨意背靠在門框之上,看向窗外皓月,輕聲自語道:“把命都給你了,還有什麼是在乎的呢?或許,只有你了吧!”
上窮碧落下黃泉,笑飲屠蘇酒。
與君今日訣別,但願長醉不復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