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人間煉獄孤城閉
聽到這一消息,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在謝貽香耳中炸響,一時間竟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不想昨日寧丞相最擔心的事,居然當真發生了?
試問眼下金陵城裏的所有戰力,都已集中在了西北方向“內城”和“外城”重疊的這一段城牆上,哪還有其餘兵力抵擋自東南方向攻來的一十二萬叛軍?而且叛軍此時分明已經攻破“外城”,接下來的“內城”、“皇城”和“宮城”自是暢通無阻,整個金陵城幾乎已經等同於淪陷,再無回天之力了。
可一旁的池統領臉上卻不見絲毫慌亂,甚至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冷笑,向那傳令軍士吩咐道:“休要驚慌!此間種種,皆在鬼谷傳人的預料之中,早已有了萬全之策!你要是敢胡言亂語、擾亂軍心,我當場砍了你!”說罷,他見傳令軍士嚇得連連點頭,便不再理會,上前招呼起城牆上殘餘的禁軍、“馭機營”和朝中武將共同禦敵,對付從雲梯上攻來的黑甲軍士。
話說叛軍所用的這些雲梯車,城牆上眾軍士昨日便已領教過厲害,乃是既推不倒、又燒不着。幸好今日再遇,眾軍士急中生智,竟將城牆上一眾水龍車推上前來,衝著搭上城頭的百餘架雲梯噴油。這些雲梯梯身雖經過藥水浸泡以至火燒不燃,但大量火油噴洒上去,難免滑不溜秋,不等守城軍士動手,便有大量黑甲軍士從十幾二十丈高的雲梯上自行滑落,跌了個粉身碎骨。與此同時,守城軍士還將對方投石車拋上城頭的巨石沿着雲梯往下滾落,伴隨着每一塊巨石滾落,便是一連串黑甲軍士跌落雲梯,接連阻止了叛軍的好幾波攻勢。
而這邊的謝貽香還在驚駭於一十二萬叛軍從東南方向攻破金陵“外城”一事,也不知池統領所謂的“鬼谷傳人早有萬全之策”是真是假。正彷徨之際,忽聽不遠處道壇正中傳來得一子的聲音,冷冷吩咐道:“寧慕曹,報時。”寧丞相立刻回答道:“馬上便是辰正二刻!”得一子隨即說道:“辰正三刻再報。”
謝貽香不由地心中一凜,想起得一子曾多次提及,說今日午時便是破敵之時,而眼下離午時卻已不足兩個時辰——倘若得一子所言非虛,那便意味着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時辰里,非但要將城外這數萬叛軍殺光,而且還要將東南方向已經攻入金陵“外城”的那一十二萬叛軍盡數殲滅,豈非痴心妄想、白日做夢?
便在她思索之際,城牆上眾軍士又擊退了叛軍的新一輪進攻,隨即寧丞相也高聲叫道:“辰正三刻已至!”話音剛落,親軍都尉府辛統辦的響箭已破空升起,在初生紅日的映照中衝上雲霄。與此同時,得一子也在道壇正中盤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詞。謝貽香心知己方將士必定又有調度,急忙留意四下動靜,卻見城牆上眾軍士全無反應,只是全力阻擋自雲梯攀登而上的黑甲軍士。
謝貽香無奈之下,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拔刀上前殺敵,全力應對眼前的戰事。激戰中她忽覺身後紅光搖曳、晃動不休,起初她還以為是東面朝陽的映照,誰知漸漸地竟有陣陣熱浪襲來。待到眾軍士又以巨石擊退雲梯上黑甲軍士的好幾輪進攻,謝貽香抽空往身後一看,頓時目瞪口呆、僵立當場。
話說金陵城依次分為外、內、皇、宮四道城牆,其中“外城”範圍之大,乃是東起荊山、南近秦淮河、西至菊花台、北臨長江,就連方圓十多里的紫金山也被囊括在內。此時謝貽香這一回首,但見東面紫金山原本鬱鬱蔥蔥的輪廓,竟已變作火紅之色,瀰漫出大股黑煙衝天而起,分明是方圓十多里的整座紫金山正在燃燒;除此之外,從東面的紫金山開始,一直到金陵城的西南方向,環繞小半個金陵城的天際,也是紅光衝天、黑煙四起,直映得上方天空猶如絢麗的晚霞。只聽寧丞相驚恐的聲音問道:“這……這是城裏起了大火?”不遠處的池統領當即大笑道:“正是!道長早已料定叛軍主力今日將從東南方向攻破‘外城’,所以一早便在‘外城’之內、‘內城’之外的城中各處乃至紫金山上佈置好引火助燃之物,只等叛軍進城,便一舉點燃整座城池,來他一個火燒金陵!”
原來,此番恆王親率二十萬大軍圍攻金陵,若能從西北方向濱臨長江的“外城”和“內城”城牆重疊之處攻入,緊接着便可挺進“皇城”,奪取“宮城”,無疑是事半功倍之謀。然而此等戰略要地,守城一方自是心知肚明,定會集結所有兵力,不惜一切代價堅守城池,再加上長江天塹,反倒令此間成了整座金陵城最難攻破之處。
這一道理莫說是化身“逃虛散人”的言思道,就連恆王麾下的“十二天王”也早有預見,所以此間百餘艘“飛虎神艦”、數萬黑甲軍士連續兩日的攻城之舉,的確只是聲東擊西之計,目的便是要牽制住金陵城裏的所有兵力。而真正的大軍主力,早已在古鎮海、唐先開、辜鴻漸和紀文峰四將的帶領下悄然集結於金陵城外的東南方向,於今日一早同時攻破“外城”正東面的麒麟門、東南面的滄波門和高橋門、正南面的夾崗門,繼而以一十二萬之眾,直取金陵“內城”。
對於恆王大軍這一聲東擊西之策,得一子籌謀此戰已久,既已決定要和言思道在這金陵城決出勝負生死,當中的各種可能、各種變故,自是早已推演了不下上千遍,又豈能預料不到?於是早在前日備戰之時,他也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方面吩咐眾將士死守此間,另一方面則在暗地裏定下這一條玉石俱焚的“火燒金陵”之計。乃是將金陵“外城”所有百姓趕入“內城”暫避,同時在城中各處以及紫金山上佈置助燃之物,只等叛軍大隊人馬進城,立刻舉火燒城;也便是賠上整片金陵“外城”燒作灰燼,從而盡滅叛軍主力於此。
所以早在前日傍晚,得一子便將“火燒金陵”的安排告知池統領,叫他帶戶部官員前往籌備,由於事出機密,謝貽香又去了先府處理胡老的喪事,自然無從得知,直到今日城中火起之前,都一直被蒙在鼓裏。
此時伴隨着整片金陵“外城”起火,一時間紅光黑煙衝天而起,陣陣熱浪更是撲面而來,不僅城頭上眾軍士手足無措,就連城外江畔的數萬叛軍也是驚駭當場,紛紛停止攻城,舉目眺望東南方向的金陵大火。池統領見謝貽香臉上還有疑慮,不禁得意地解釋道:“謝三小姐不必擔憂,此戰勝負已分——道長這一把大火,已將恆王叛軍盡破矣!要知道金陵城中的數千名官差衙役和各級官員府中親兵,前天夜裏便已前往‘外城’的東南各門駐守,待到叛軍大隊今晨攻城時,卻不做任何抵擋,任由叛軍入城,然後再以巨石封死‘外城’各門,斷其退路;至於‘內城’各門,則早已用銅汁封死,亦是前去無路。眼下伴隨着城中各處火起,整個金陵‘外城’已是人間煉獄,一十二萬叛軍身在其間、進退不得,便如同瓮中之鱉,插翅難逃,只能坐以待斃了!”
聽到這話,謝貽香才徹底弄懂了得一子的整個謀略,原來他之前提及的以“火”破敵,倒不單是指昨日“天火”、“江火”,真正的火攻,竟是今日拼着焚毀整個金陵“外城”、與一十二萬叛軍一併灰飛煙滅的這場“火燒金陵”!
雖然按照池統領的說法,朝廷已提前將“外城”百姓轉移進了“內城”,但事出倉促,難免有所遺漏,再加上城中亭台樓閣、房舍財物,以及紫金山上的名勝古剎,一切的一切便要隨着這場大火通通付之一炬;如此為謀,說到底依然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之策,和這小道士當日以流亡百姓為餌、焚盡林間倭寇的毒計如出一轍。難怪這小道士一直大言不慚,說今日午時便可擊潰叛軍,依照整片金陵“外城”眼下的火勢,只需再燒得一兩個時辰,莫說當中有十二萬叛軍,哪怕是百萬、千萬人,只要整片“外城”容納得下,也休想保全性命,勢必連同大半個“劉朝古都”化作灰燼。
於是接下來城牆上下激戰的兩軍,便只能各自停戰,靜靜遙望東南方向這場金陵大火。畢竟這等巨大的火勢既已點燃,便非人力所能掌控,只能靜觀其變,坐等結果。謝貽香面對眼前的紅光黑煙,心中卻無絲毫興奮之意,反倒有一種莫鳴的凄涼,又有些滄桑過盡之後的寧靜。她不禁望向不遠處盤膝而坐的得一子,心中暗道:“所以這場大戰便似這般結束了?那個傢伙……他終於還是敗了?”
一旁的池統領興奮之餘,突然想起一事,當即湊到謝貽香身旁,小聲嘀咕道:“說來也怪,道長曾勒令工部、禮部湊出四萬五千餘斤火藥,盡數佈置於‘外城’東面觀音門到仙鶴門之間的城牆內,要於今日午時同時引爆,從而將‘外城’這一段長達一十五里的城牆徹底炸毀。對此我思來想去,至今也不明白道長的用意,試問若是將這四萬五千餘斤火藥佈置在城中各處,伴隨此時的大火一併引爆,那豈非錦上添花,炸這些逆賊一個屁滾尿流?”
謝貽香微微一怔,池統領提到的這件事,她當時倒是在場,曾親耳聽到得一子有過如此安排。然而無論當時還是此刻,她也和池統領一樣,對得一子這一安排摸不着頭腦。便在她思索之際,忽覺眼前似乎漸漸暗沉了下來,彷彿是日落西山、夜幕降臨的景象。謝貽香開始還不太在意,可仔細一想,眼下連午時都還未至,又怎會突然天黑?況且整片金陵“外城”此時的大火,直燒得東南方向紅光衝天,原當越燒越亮才是,又怎會令眼前的光亮變得暗沉?
緊接着便聽四下軍士相繼發出詫異的驚呼聲,彷彿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之事,就連池統領也是怪叫幾聲,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難道是……”謝貽香陡然驚醒,下意識地抬頭一望,頓時發現原本晴空萬里的藍天,不知何時竟已烏雲密佈,從而成黑雲壓城之勢,籠罩了整座金陵城的上空。
這一幕驚變直看得謝貽香臉色慘白,雖然明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發生之後又會帶來什麼樣的變故,但她驚駭之餘,一時竟說不出口來。倒是不遠處的寧丞相按捺不住,向道壇正中的得一子脫口說道:“道長……這……這可不太對勁……你既已決定要在今日以火攻破敵,又怎會算不到……算不到今日會有暴雨?”話音落處,猛聽頭頂上方一道驚雷炸響,隨即便有黃豆般大小的雨點墜落下來,劈頭蓋臉砸向眾人;漸漸地雨點越來越密,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又是幾聲雷響,一場瓢潑大雨已傾盆而下,沖刷着整個天地。
要知道眼下整片金陵“外城”的火勢剛起不久,一十二萬叛軍身在其間,雖是在劫難逃,但短時間內必定損傷不大。伴隨着這場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落下,城中火勢轉眼間便已消減不少,只怕不出半個時辰,便會徹底熄滅。如此一來,所謂的“火燒金陵”之計,到頭來豈非白忙一場,最多令叛軍折損個十之二三,談何將其盡滅?
面對這一連串驚天動地的變故,謝貽香早已心亂如麻。以她對得一子的了解,深知這小道士最是精通天文地理,曾多次以氣象為謀裝神弄鬼,所以正如寧丞相所言,他既已設局要在今日用“火燒金陵”之計擊潰叛軍,又怎會預料不到此時這場暴雨?況且昨夜明月當空、繁星漫天,乃是謝貽香乃至眾軍士親眼所見,於情於理,今日也絕不該有這麼一場暴雨;如此反常的氣象,莫非竟是天意使然,要令本朝覆滅於今日?
一時間,城牆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了道壇正中盤膝而坐的得一子身上,有彷徨、有沮喪、有悲憤、有震怒。只見暴雨中的得一子微微仰起頭來,任由大顆雨點拍落在他臉上,神情間卻看不出絲毫喜怒哀樂。過了半晌,他終於輕啟紅唇,淡淡地說道:“青田老賊,你果然也來與我為敵。”
這話一出,旁人倒還罷了,謝貽香卻是心中劇震,回想起當日在寧義城外、青田縣內的種種見聞。倘若這場暴雨並非天意,而是人為,試問這呼風喚雨之術,豈不正是手持《黃石天書》的青田一脈之絕學?難道此時這一場有違常理的暴雨,竟是青田先生或者青田傳人在暗中相助言思道那廝,助恆王叛軍滅了得一子這場金陵大火?
不等她仔細思索其中緣由,便聽得一子再次開口,吩咐道:“寧慕曹,報時。”那寧丞相愕然半晌,繼而驚喜地跳了起來,猶如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大聲回答道:“啟稟道長,如今剛過巳時,眼看便是巳初一刻!”
話音落處,暴雨中的得一子陡然睜開雙眼,原本灰白色的一對瞳孔已變作血紅之色,目光中竟是藏不住的興奮。只聽他揚聲說道:“吩咐眾將士堅守城池至午時,再有一個時辰,我便要叫這二十萬叛軍全軍覆沒於此!”說罷,他頓了一頓,又厲聲喝道:“開——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