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常胤七想隱恩人 惑長淼三笑酒劍仙
外卻說天下太平,民殷國富;朝廷黨爭四起,士人競相合流。然論及遠去朝廷千萬里之外的蜀地,民風淳樸,教化開明。自梁武帝大興土木,斂聚白玉金石而成鎖妖塔至今,蜀山仙劍派日益壯大,不僅獨善其身、庇佑一方百姓,更是兼濟天下、斬妖除魔。衛道者多慕名而來拜入蜀山門下,習得御劍之術、或得五靈啟蒙,自此遊歷四海八荒、揚名師門;而無論武林朝廷,皆有所聞名。
是日也,蜀山山門來人去者絡繹不絕,蓋皆四方慕道而訪者,中間旁門別派、奇俠異士。不想忽見一人,身披赤流紋雪緞,腰佩鎏金鑲青玉帶,又墜流蘇香囊、潤玉金礫以飾;一雙新革登雲履,兩對蟒鱗綢披肩。長眉瀟洒卧,脈脈含情眼;雖未笑而色藹,縱未泣亦目漣。雪白肌膚,長挑身材;立若長亭,行如和風。管家一人領前路,仆童二人伴左右。
其何人也?原來正是江南凌家公子。卻說這偌大凌家,掌事者竟為區區一個婦孺之輩,公子尊謂“長姐”者是也。而這凌家公子,單名一個“風”字,又因命理缺水而得一號為“長淼”;雖玩世不恭、不近家業,卻也善待下人、放曠開朗;比之長姐眾人敬者,內外親之,或直呼其名,亦稱其“三水”。而今日也,凌風又攜管家下人來此清修之地;財賂百擔自不必說,而其之見於此,更若貴人稀客。眾人視之,或慕或妒,終嘆己不能。
及引至瓊華宮無極閣,公子凌風與管家徐徠二人拜過掌門及眾長老。管家謂掌門曰:“此番不便擾貴地清修,實在是事出有因而一言難盡。想四海之內無有遠朝廷如蜀山者,更有親朋舊友得幸於貴地,是故今日登門有求於掌門也。”語罷,令仆二人福貴姊弟上財賂,以資蜀山。
只見掌門作冥思狀,如憶所不能憶者;久之,無果。既此狀,管家竊謂凌風曰:“真人離家時不過十二,而今又去二十年。蓋其間雲遊四海、道法修長,抑或閉關塞目、遠去塵囂,不識公子其時未生者也。”
凌風自笑之曰:“人者,富貴當耽溺,劫難多憂思;其間若想得一二眷侶、三五兄弟,再不過尋常之事。無他也,倘心存感激,惟善遇禮待足以,我等亦無理強求。”
福貴姊妹相覷言:“公子真乃寬厚之人也。”便自無極閣上退下。徐徠又曰:“然也。”於是凌風前而謂掌門曰:“為弟不才無禮,在此先見過兄長。”
掌門大驚,問道:“然兄弟何許人也?”
對曰:“吾凌家主庶子也。君生我未生,不得見,是亦足以怪之。”
原來,掌門乃江湖人稱“常胤真人”者也。這常胤真人雖是而立之年,然華髮蒼髯、精神矍鑠,蓋已超凡脫俗、不羈修短隨化。其師慕容昆,十三而脫於武當,其時早已鋒芒畢露、劍技卓群;后又拜入方寸,習得一身道骨仙風。然其人亦性情中人也,見不慣門中派系相爭,自引去;待入江湖,卻見武林論資排輩、盟會相算,復摻黨爭林斗、利益縱橫;其心白也,自是潛心修行、與戰天南海北之名響者,一時得聞其名;亦終因不願與人相鬥而甘為遊俠客,浪子一生清貧、除魔衛道而已。時人甚惜之,謂其“慕容聖”也。既得此名號,於是便可說當年途經望潮湖水寒宮,會蟾蜍惡妖靈感大仙掌水靈珠居此地,一時間呼風喚雨、庇佑一方,強令百姓供奉童男女以食之,集鎮村人叫苦不迭。當是時,慕容聖三戰靈感大仙;慕容聖雖御劍衛道,然終非仙俠門派之根基,加之水靈珠六界至寶,雖勉力克之而自損三千,元氣大傷難為繼;剖夫蟾蜍之腹,血肉模糊,膿漿四溢,蓋其妖先食之女也,而男童仍嚶嚶哭啼。其思之,本意托之門派清境,然路途遙遠、無論孩童己身皆不經一路奔波;忽得一老友交好,便是其時江南凌家家主凌灝、凌風之父也;而去其地,江都不遠。於是慕容聖寄男童於凌家,又舍混元內功於男童以續,其後遁隱山林、不復出世;而此子也,正是這常胤真人。
掌門這才恍然大悟,道:“罪過至深,竟思不得昔日恩公。只念這些年間閱歷江湖、凡塵之中情深緣淺,恩恩怨怨隨風,如獨立江渚而望水中之月。”語罷,卻不覺淚沾衣襟。凌風慚之,自當是不復言語。
這正是:
千里江湖沙長揚,回眸處,未曾想;仗劍天涯,夜冷青鋒芒。十載風霜何人顧,孑然立,蜀山望。
本應金石多磨礪,憶相忘,輸柔腸;最是鄉眷,一葦之所航。獨此寒夢難割捨,英雄恨,淚沾裳。
於是掌門就凌風,執手謂之曰:“凌家主大恩大德,常胤縱然傾盡一生亦無所報還。敢以我名作保,公子留宿蜀山不言期限;其間不論門中山下之事,常胤必傾盡全力、不計所償。”
凌風慨然,抱拳為禮,道:“長淼無德無能,以家父輝光得幸掌門錯愛,實在愧當。鄙賤商賈重利輕義不識禮數,敢呼掌門一聲‘大哥’,以表敬意。”
便退後三步,再禮,曰:“長淼見過大哥。”
掌門道:“你我今日兄弟相見,我既為兄長,又受恩惠,理應有表心意。孰料長淼兄弟文質彬彬,而劍氣凌厲不足為慮;願稍候我之周思,以三日為期。”
當是時,無極閣中有水鏡長老允佑、炎宿長老允翻、雷覺長老允霆、風源長老允華、土隱長老允定五人,皆嘆掌門幸遇而竊察凌風,其中以水鏡長老允佑為最慮。水鏡長老前就掌門,曰:“兄弟相見,允佑同喜。而不料公子儒雅翩然,方才忽想得一個主意:自古奇人皆氣流於表,望公子此類焉;然既非青鋒寒芒所造化,何不可以為是五靈聚天以至於此?究其幾何,其實須臾之間便可有解。”
掌門悟所言,道:“聽水鏡長老此言,才覺長淼兄弟超然脫俗、不類凡品庸人。若如此,我自便願傾力為長淼兄弟編製一夢,只是不知眾長老意下何如?”
眾長老曰:“願為掌門為之。”
於是望凌風,曰:“便請長淼兄弟明日巳時來比無極閣,我自與眾長老候之。”
凌風等人宿前山西側客間。是夜,凌風手捧卷慢讀,忽望山中明月皎皎,思家念親之情不由得從中生來;自離開江都遠赴巴蜀以來算起,已有一月又一旬。正值嘆時,仆女來福托栗子糕一碟、端清茶一杯入,以呈凌風。就案,來福陳茶點,笑謂凌風曰:“人皆趨黃金屋與顏如玉若鶩,惟公子好奇聞異事、玄人怪物,而今如此也。”
凌風亦笑,對曰:“非也。顧吾念之,江都惟長姐一人以留,爹爹久居京師不歸;此番黨禍鵲起,定數未見而前途多變,獨我一人逍遙於這放曠山水之間、避亂於這鐘靈毓秀之地,豈非置他人安危於不顧而苟全性命?”
來福嬉且言道:“故內外言:‘阿姊實乃公子肉身,公子實乃阿姊魄魂’,此言不假也。然公子既未操持家業,則於江都無助。常人道:‘自助者他人之助也’,是謂賢人承之、德人化之,而平平者自安以安賢德之人。國有君,家有主,是故賢人為君而德人為主,人臣百姓皆平平者也。”
凌風思之,嘆曰:“自是不甘枉為一介廢人。縱非豪言是為天下蒼生,亦有怨倘不活煌煌一世。”便舍卷而獨去。
卻說這蜀山派偌大,樓宇高閣承天之危。群山環抱,峰巒如聚,靈氣斂於內,於是終年野芳幽香、嘉木繁蔭,日輝無灼、月耀非寒。凌風自便沿着石板小徑遊盪前山,卻見處處景象渾然天成,彷彿本此月夜一色而未有人煙也。其有感而慨曰:“其孰與江南園林精雕細琢者美?而不解者為之奈何?”
霎時,忽聽得身旁大樹之上有言:“美者美也,不解者不解也;以為美者不解也,蓋其心惑也。”
以為美者不解也,其心惑也,其孰出於己也?凌風驚,便道:“敢問前輩姓名?”
卻見樹上一人,長發凌亂,酒醉酡紅;姿態散漫,不修禮節。腰佩長劍一柄,胸懷葫蘆一枚;惟素衣白裳、青緞黔履。傾之,只聞鼾聲大起,凌風只得復言道:“晚輩凌長淼,受教過前輩,敢問前輩姓名?”
“哈、哈、哈。”
樹上之人大笑三聲,忽一躍而起自空中落,落地時竟未驚動一草一葉。其人也,雙眉如劍,二目炯炯;相貌年輕,胡茬已淺。只見其人行數步,其狀若酒後失興,又拔長劍舞於空中;劍氣長散,猶如千方殘光縈繞周身,復以上清破雲之勢直衝雲霄,於夜影煙雲中辟蒼穹一處,皎月輝也。
凌風駭然,只聽得其人取葫蘆飲而吟道:
“吾人一斗劍萬變,蜀山峰上真人憐。掌門呼來不入閣,自稱徒是酒——劍——仙~”
語罷,又一記劍氣長嘯,其所卧之木立折。
原來,其人乃蜀山門下,一浪子也,喚作蒼遠峰。卻說這蒼遠峰,及冠之年拜入門下,不思進取,耽於酒釀;常以蜀山弟子之身份下山招搖僮騙,或除妖降魔、故弄玄虛以賺杯盞。然論其修為,竟可列數蜀山一二,其劍法亦是千奇百怪、無章可循,同門既難破之而常敗,便只得由着他去了。
半晌,這蒼遠峰站定后望去,卻見得凌風,便嬉笑道:“吾以為誰人也,竟不知這蜀山之中何時有這般美人?”
凌風恭敬道:“晚輩凌風,字長淼,見過前輩。”
“前輩?哈哈哈哈——”
語未盡,只聽得蒼遠峰放肆狂言道:
“這江湖之間,何來所謂長幼尊卑、禮數周全的道理?不過是些不知廉恥的欺世盜名之徒,自以為取一個倫理綱常的好噱頭,便讓那肆意欺壓也聽得順耳、看得順眼罷了!”
凌風大駭,自是佩服道:“願聽得前輩教導!”
卻只聽得蒼遠峰嗤之,謂凌風曰:“我聽得師徒授受之禮,卻如何是好?”
“願孝敬前輩。”
於是凌風取腰間所佩潤玉金礫之墜遺蒼遠峰,道:“此物雖賤,然論新酒可置無數。他日倘得陳釀珍品,自當奉而獻前輩。”
蒼遠峰大笑,搖手連連,道:“小兄弟莫逗笑!方才道:‘長幼尊卑,欺世盜名’,我豈可食言?只不過一試小兄弟,不想,甚好、甚好!”便就凌風,邀同飲樂。
二人相斟,月下對酌;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料想此山中溫存暖意,而人心孤寂感涼;得一萍水相逢知己,一壺濁酒扺掌快意。蒼遠峰問凌風道:“兄弟緣何之蜀山乎?”凌風便答:“家父為官京師,而今黨禍朝廷;家在江都,長姐料理有方、內外井然。而我自幼不喜經書與賬簿,放曠不羈慣了;當初自以為瀟洒一世,孰料如今不過廢人一個;望家中天下百態炎涼,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得儘力不至於家人擔憂,苟全性命避亂蜀山。”
於是蒼遠峰大笑,謂凌風曰:“如此,甚好、甚好!”
凌風不解,問曰:“何好之有?”
蒼遠峰道:“兄弟曾不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然後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哉?而今兄弟焚心以火,相比我蒼某人借酒澆愁、終日渾渾噩噩,豈非將要否極泰來、先破后立乎!”
凌風色慚,曰:“吾生乎榮華富貴之家,自以為尊嚴氣節操持如玉,不諒僕從下人終日勞動形,何來所謂‘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也哉?”
“哈、哈、哈、哈——”
於是蒼遠峰三笑凌風,拍了肩膀便道:“真乃一寬厚人,無怪內外以為兄弟人善可欺者也!然曾不料心境之靈,可抵形體不足乎?若至誠至凈,則終有一日可以出淤泥而不染、金石開也!”
便舉杯又斟,謂凌風曰:“不得復思,思復不得。既然如此,何必復那鳥思!不得便不得,我只要今宵酩酊大醉、逍遙快活!”
凌風快意道:“甘做劍仙兄弟!”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凌風不勝酒力。蒼遠峰久望遠嵐,便抱了凌風歸去客舍,二人歡笑只如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