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曾托思寄東海 緣未盡眷侶入凡塵
崖忘情峰,絕命崖,九重天上。
紅塵渺渺,八荒浩浩;高山萬仞,絕壁無崖。白衣少年,青絲飄飄;翩翩鹿晗,遠眺裊裊;欲問復噤,不知其名。
“不曾料,汝赴此地甚早。”
綾羅盤盤繞,玉肌霜雪膚;超凡寒煙火,燁然脫俗顏;敢問神仙名,喚作赤精子。
“靜候多時。”少年道,“今日之會,報答神仙當年恩情,從未想過毀約。”
“何須贅言?天上地下,汝既是唯一本尊之擒而不得者,自當記掛。”
少年微微一笑,“如此,便多謝前輩。”
“動手吧。”
霎時,卻見少年騰躍而起、翱翔千仞之高;復有輝光百尺、盡化作羽,而少年亦化作白梟。其形之大,翼展八荒;其態之倨,傲視六界。誰人孰與之浩?不過飄渺一塵、滄波一粟而已。
只聞白梟長嘯九天,則星沉地動、日月無光;又見其翼展八荒,則俄頃大風起、而百態凋零。雖是九重天上、凌駕雲霄,六界亦為之而撼動。
此絕技也,竟乃“罡風驚天”,所到之處雷霆怒、天火嘯,山嶽崩裂、雲雨嚎啕;問誰人敢與之匹敵?蓋皆百折萬解、魂魄飛散,神形湮滅。仙妖修習千載百載不得,縱然驅使,亦難駕馭;一旦不成,則真氣亂流、經絡逆行以至於暴斃。而論此白梟,竟收放自如,一招一式渾然天成,實可謂其造化神工、天地靈秀。
赤精子嘆之,曰:“罡風驚天,竟令仙妖色慚、五靈自愧;吾生得有幸一見,無悔矣。”
卻見赤精子身居聖靈,處變不驚;任憑風起雲湧、驚濤駭浪,而自獨立天涯。傾之,天威重光自蒼穹而隕,如聚斂八方、劍嘯九天;其於白梟者,則是萬刃穿心。久之,是鳥終不敵赤精子,隕自九重天上,撞於東海汪洋。
“轟——!”
濁浪排空,地崩山摧,如隳人間。
及赤精子降臨凡塵,白梟早已筋脈盡斷、血迸七竅,竟不知東海之水何處未染。白梟氣數將盡,望赤精子,曰:“何不早取我性命、令我不必枉受這輪迴百代之苦?”
赤精子道:“昔日空空大神離汝之魂,取汝夢中魅影結成孽緣羈絆生生世世,此命也;汝亦入凡人之體,靈肉相斥相合,此劫也。吾不得取凡人之命而放過你至今,孰料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汝亦困頓寥落,萬念俱灰。如是,則初心不再,則凡塵不眷,而超然六界,為吾所取。”
白梟大驚,問曰:“然何如我此般耶?”
赤精子只答一字:“情。”
原來,梟鳥喚作白翎,本一凡鳥,因食梭羅之果修成仙禽。仙禽者,不經世事,蠢物也,便央求空空大神為自身幻化人形、使遊歷人間。孰料千載輪迴似水無痕,滄海桑田而渾然不覺;世世代代為情所困、為情所傷,終失卻本心、墮入魔道,盡忘前塵。
這正是:
浮生不平一劍消,青巒雁翔,紅樓花凋;
孽緣劫命酒難澆,尋尋覓覓,難捨難拋。
情深難為緣終淺,青絲連理,暮暮朝朝;
千山歧路遠迢迢,白梨妝雪,華髮飄飄。
白翎大怮,曰:“願從前輩,從此自困東海,甘為廢人。再不必受千千代代輪迴之苦,了卻塵緣。”
赤精子曰:“諾。”便取精鋼鐐縛諸萬仞山上,又以三尺長釘釘其手腳碣上,又是千年。而白翎孑然獨立,思復往生,忽一日潸然淚下,原是終於洄夢昔年。
……
遠汪洋,莽東海,百翎洲。
卻說大境空空,天地混沌;無光無影,理氣不辨。自盤古大神開闢天地,造化日月,六界初成。三皇浩浩,神與人與獸之為者,蓋皆根源於此;天地靈脈相通,其成仙與妖與魔者,亦皆根源於此;萬物陽壽既盡,可以輪迴者、名喚“鬼”者,亦皆根源於此。如是,則六界秩序井然。
洲者,水嶼也;或積沙,或鋪礫,或有山丘聳立,青蔥蒼鬱;而此洲也,高山萬仞,列島破碎。北冥有鳥,其南徙也,途經此洲;棲水嶼,攀山巔,年復一年,遂成百翎洲。
或曰:奚不以之為三十六福地、七十二洞天?我欲之,為之奈何?對曰:不可思,不可行。唯見此洲之絕,絕人之境;此山之高,可比崑崙。其洲絕也,唯立一山;其山高也,唯生一木。其木浩也,盤虯卧龍;其木繁也,遮天蔽日;其木古也,自天地伊始而存。
其木者,榕也;盤虯卧龍,遮天蔽日,日輝不得。然每皎月當空,則枝葉通透;如是千年,則其下空靈沉寂,蕨灌層累,熒輝飛舞;陰寒之氣百斂,終就虛無幻境,以至於與世絕。其木亦吸納靈蘊,如是千年,成形如梭羅之果二枚懸挂雲冠之巔,盈盈漾漾,如定波凝碧,隱隱透露月輝。是果也,吸天地之靈氣,收日月之精華,一木一生以成,造物者之無盡藏。
卻說佚年佚月佚日,會北冥雀翎南徙,棲百翎州。其一雛鳥戲亡,孰料竟羽親翼戚不復尋得,而流落至此虛無幻境。幻境空空,無夢之夢;是鳥也,驚亦奇哉此塵囂未央之地,破而之焉,如入無人之境。懸懸其上,有二梭羅;梭羅瑩瑩,亦真亦幻。雛鳥奇之,騰躍而翔以其一果腹;霎時,百態凋敝,螢屍飄零,永夜之月滯於蒼穹,煙波雲霞如若未曾存世。唯見寒輝皎皎,銀霖洒洒;悄愴幽邃,凄清如淚。
原來,此梭羅之果乃上古巨榕終其一生所成,蓋其窮性命以為,太虛幻境之精魂而空空無夢之承載者也。其二果也,如日月相隨、陰陽同伴,失其一而赤炎灼灼、寒霜凜凜,失其二而輝光殆盡、混沌歸塵,今者是也。
其雛鳥也,果腹而棲枝上,未臾多時而寐,眠且酣矣,卻不想一去千年。待到昏沉初破、大夢初醒,只覺遍地荒涼、霧華寒涼。復行數步,竟雙足而立;原來早已幻化人形,不見羽翼;肌骨血肉,筋脈相連。望山崖,有一女子;華服白髮,獨立遠眺;其渾然不覺者,固以為月與夜與無邊浩渺煙波一色,本空空大境之景而已矣。就其人而得見其容,泠然寒玉珠璣、不食人間煙火也;眉間心上,柳葉罥煙,其目空靈無所內;三分愁容淡煙雲,七分滄桑深莽洋。
其女何人耶?原來實梭羅之果也。卻說雛鳥既眠,其高懸於上二梭羅余者自枝頭而隕,墜入深穴——深穴者,根系盤虯而成,久積雨露其中。梭羅之果浮其上,隔絕塵氣,大化虛無;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終超凡脫俗、幻化人形。其女也,自誕生而靈氣四溢,法力高深不可測;言如古語遠吟,動如夢影隨行。其名忘塵,自號空空大神。
或曰:則其鳥何耶?其鳥也,食梭羅之果而眠千年,內仙靈而吐塵氣,又得鍾敏靈秀之造化,遂成仙禽;而仙禽道法超然,得幻化人形。少年翩翩鹿晗,飄飄青絲;白衣習習,長骨玉肌;未笑而色藹,未泣而目漣;縱然不類俗子庸人,亦添神仙幾分人情。其名天問,自是不近紅塵而問,實蠢物也。
是日,天問復行就空空大神,其不語而極目遠眺,一如常態。其為惑也,終問之曰:“汝何望也?”
對曰:“吾望凡塵,久矣。”
復問之曰:“汝之望凡塵,欲何也?”
空空大神笑之,曰:“卿之不慧,甚矣。”
於是天問大惑,不得思復,思復不得。瓊光清暉日隕,凋敝古木日衰,如是又去千年。終有一日,天問語空空大神曰:“我欲去焉。”
對曰:“卿之欲去,何之也?”
“我欲之凡塵。”
空空大神復笑之,一如千年以前,曰:“凡塵去卿之萬里,為之奈何?”
天問啞然,終不復言。當此時,昔日空空境地寒華月夜者旭日東升,日輝下也,惺惺然大夢初醒。
於是空空大神大嘆,謂天問曰:“卿欲之凡塵,吾當窮餘生力助之。而卿既痴頑至此,惟望卿不為煙雲蔽目,勿失本心;吾取卿命中魅影,結成羈絆,魂牽夢縈,生生世世。”
天問驚,竟不知語從何出,不及空空大神喃喃有辭:
“虛實相生,情理相判;似是難眠,長途漫漫。不如:萬——般——皆——散。”
……
回夢,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