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迷失沙塵
那個時候,老童的父親母親,還有他的爺爺奶奶都在。他的父親叫童天海,於是大家都叫他的母親為童婦人。而他的爺爺叫童錦鴻,他的奶奶叫姬梅子。
那天,老童的父親童天海拐向了最近的一家人,推開院門,一隻瘦弱但咬得很兇的狗沖了過來。屋裏聞聲走出一個女人,有四十多歲,模樣挺漂亮,穿得不算新,但光凈整潔。女人喝住了狗問童天海有什麼事。說話間從屋裏走出了接他們回來的阮小亮。
童天海沒想到碰到了見過面的人,心裏挺高興。那女人聽了童天海的話,娘倆個咕嚕了幾句,答應說:這麼點事,睢把你還難為的。他聽三亮說,你們還有三個娃,這麼冷的天,眼看天黑了,那房子也收拾不出來。讓娃娃和他媽先到他們家暖和着,你們也歇上一晚上,明天再收拾吧。
童天海心裏熱乎乎的,推辭說不打擾了。那女人靈牙利齒,說話如噴珠子,幾句話就說的父親無法堅持已見。阮小亮也說家裏就他們娘三個,房子還空着一間,燒把火就暖了。
阮小亮的母親叫黑娥,長一副瓜籽臉,顴骨顯得很突出;兩道柳葉眉,眉梢一說話就會微微上挑;眉下的兩隻眼睛,水亮亮的瞟來瞟去,給人一種特別精明的感覺。
這一切與勻稱的身段,不胖不瘦的體型組合在一起,透着一股只有年輕女人才有的輕俏勁。而且,這女人身上有種說不清道不明,但讓人一看又有所覺的東西。多年之後他才明白,那是一種類似魅力,又不完全是魅力的妖怡。
到了阮家后,黑娥動手給他們做了一頓從來沒吃過的肉繪菜。童婦人直誇飯做得香,問這菜叫什麼名字?阮小亮說:這是這地方最家常也最可口的一道菜,叫豬肉酸繪菜。要說最香還是殺豬的日子裏繪這種菜,那才叫香呢。你們家搬來,以後會常吃的。
童天海感謝之辭不絕於口。黑娥說:你們就不要客氣了,這麼遠路上來,一路上難免又累又吃不好。想當初他領着三亮,討吃來到這個村裡,那窘境比你們還帶着點行頭被褥可差遠了。
童天海念念不忘住房的事,問到阮小亮家住的這房子。黑娥說:當初他們到村裡,是住在村裏的瓜茅庵里,冬天太冷,又住在了別人家的涼房裏。這房子是他后找的那個男人留下的。你們這一家子,那知青房子只能是暫時湊合,遲早都得自己考慮蓋房子才行。童天海貿然地問她們家掌柜的哪去了?
黑娥快言快語說:死了。不瞞你們說,他們娘倆前些年才從河北要飯上來,被村裡收留了。他後來找了阮家的人,這不,生了一個女娃子,男人卻不爭氣死了。是病死的。
童天海滿臉歉意,黑娥卻並不在意仍然快言快語說:這沒什麼,咱們都是外來戶,又住成了鄰居,慢慢就了解了,以後互相要多關照才是。父親和母親感激地連連點頭,一齊端詳着房子的構成。
有阮家這一夜的過度,童婦人恢復了體能,童天海成熟了打算,第二天就將知青房子收拾妥當,全家人入住進去,阮家新村就此接納了他們一家。父母很快就參加了隊裏的勞動,他也漸漸熟悉了周邊環境,更遠的地方則不敢亂跑。
老童知道在這個村裡主要由阮、杜兩大姓把持政務,外來人在村裡無地位可言。他們為了免受排擠和欺負,兒女大了都多與兩大姓聯姻,結成所謂的親家關係,還有的兄妹換婚,或兄弟倆找姐妹倆,個中的關係就複雜了。
而阮家又主要以阮老四老弟兄八個當頭,只是阮家的後輩男丁不旺,每家都是女多男少。阮老四家有兩個兒子,大的官名叫阮茂町,小名阮黑。阮黑人雖然年輕,卻挺爭的,是村裏的民兵隊長,訓練一幫年輕人挺有點意思。
小的叫阮茂才,正在上小學,瘦高個,淘氣鬼。高姓人家上一輩時出過兩個人才,解放后沒落了。後人支支杈杈核心不明顯,大塊頭的高隊長還算有些威望。
民兵隊長阮黑是最早來他們家的村領導。童天海拿出了藏着的紙煙招待,童婦人端上了剛燒開的水,水裏還放了一小勺白糖。阮黑臉上露出一絲看不見的微笑,客套地說了幾句關心的話,然後才讓臉上的笑容慢慢滲了出來。
童天海說:還是咱們這地方好,大平原,視野開闊,勞動也省力。勞動方法上雖然與他們那裏不太一樣,不過好學的,他這才幹了時間不長,就差不多都會了。童婦人說:多謝阮隊長關心,村裏的人也都挺好,婆姨女子們都挺熱情,他們家裏每天差不多都有人來走串,他們都快把老家忘了。
阮黑生得又高又壯,方面大耳,額頭寬,眼睛大,鼻肉肥厚,頭髮剃成了寸頭,像刺蝟一樣立奓着,腮幫上兩嘟嚕肉,使整個臉形平實方正,很有氣派。
童天海恭維說:阮隊長,你長得一副好相貌,又年輕老成,將來一定有大前程。阮黑笑着說:在阮家新村這麼巴掌大的地方,人能有啥前途呢。你們是給他說好聽的呢!要說咱們村,人家高隊長才是隊長,他只是個民兵隊長。以後當著人家的面,可不能也這麼叫,會惹不愉快的。童天海不自然地應和着。
阮黑說:他今天來,一是看看你們一家,二是問你們一些問題。聽說,你童天海是個黨員,還參加過革命,這是真的嗎?童天海想了想點頭承認了。阮黑又問說:聽說你的一個哥在咱們地區工作,也是個老紅軍?
童天海說:那是他大哥,三八年參軍,隨部隊來到這裏,留在地方上工作了。他們一家就是他大哥招呼過來的。阮黑點了點頭說:這麼說你們家庭成份挺光榮的嘛!咋有人說你們是逃過來的反革命。這不是純粹造謠嘛!
這話說的他童天海大氣不敢出,眼巴巴看着不知如何是好。阮黑說:不用擔心,你的年紀不算大,明天找個會寫字的人,幫着寫一份申請,加入咱們村的民兵組織吧。到時看那些人還有什麼說的。這話又說的他父母神經松馳,喜出望外,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
秋天來臨,老童的爺爺奶奶都從老家搬了過來,知青屋便挨個被他們家佔據了。
看到一望無際的平原,見多識廣的童錦鴻也頗多感嘆,每天背着手,在田野里由東而西,由南而北地轉悠,就認識了村裡上了年紀的人,其中尤以阮老四為最知己的一個。兩個老人袖坐在村頭的大楊樹下,交流了整整兩個下午。童錦鴻知道了阮家新村的過去,知道了阮高兩家為主的形成原因,也獲得了阮老四的尊敬,還被請到家裏吃了一頓飯,喝了酒後兩人感情就更見深厚。
童天海對童錦鴻說:村裡外來的人基本上信奉一種認識,對阮高兩家都保持敬而遠之的態度。咱們這麼靠近阮家,會不會引來高家人的反感呢?那隊長阮大牛可是一個小心眼人,以前就對咱們家不友好,以後會不會更擠兌咱們?
童錦鴻沉吟了一下說:人與人之間只要有相同的見識,坦蕩蕩的胸懷,光明磊落,一般不要去計較那些世俗的小節問題。
姬梅子說:你不計較,就不怕別人來計較你。難道在老家吃得虧還嫌不夠嗎!這個村裏的人,咱們了解的還少,不要一開始就香了阮家臭了高家,還是先小心一點為好。童錦鴻說:這些事他心裏有數,你們就不要操心了。你們知道這阮家新村的由來嗎?他給你們講一講,你們聽了會明白一些事理的。
通過童錦鴻的講述,他們知道了阮家新村的來龍去脈,只是紅柳灘和火鳳,凰讓人覺得如同神話故事一樣。
秋收之後,隊裏新分的糧食讓父母喜出望外。按童天海後來的話說:倉里有糧心不慌了。到了冬天,一場大雪后,隊裏的勞動停了下來,老老少少聚在一個大屋子裏學習,聽隊長阮大牛口齒不清,斷句不準地整篇往下念。童天海聽出了錯別字,想說又不敢說,忍着回到家裏才一吐為快,笑話一通后,心裏默默地為自己的命運慨嘆。
要過年了,童天海買了紅紙,用笤帚掃了鍋底上的黑灰,加水拌勻,爬在炕上寫了幾幅對子,三十早晨貼了出去。等到初一童天海走串拜年時,才發現村裡好多人家的對聯沒有字,而是用碗扣了一個個圓圈。
童天海差點笑出聲來,詢問因由,說村裡沒有會寫字的,有幾個識字的小娃又不會寫毛筆字,再說也沒有墨汁,只能這麼帖着充數。
有人來他們家,就看到了童天海寫的對聯,字跡工整,筆法很有套路,都說是買得對聯吧?他嘴快,講了實情,村裡人一傳十,十傳百,童天海會寫字,原來是個文化人的名聲就出去了。童天海的得意,只在家裏時有所顯露,當著外人的面,依舊本分出一副原來的面孔。
新學期開學后,大隊完校有一個老師要生小孩,請假不能代課。學校只有三個老師,如此一來就拉不開栓了。童天海由此走上了教書育人這條人生路,他順理成章成了一名教師的兒子,並在後來的人生路上,受用了不少的方便。
從阮家新村西行深入四、五公里,就是一望無際的烏蘭布和大沙漠。沙漠究竟有多大,村裡沒人能說清楚,只是關於沙漠的傳說卻很多。
有說騎着駱駝,帶足食物,把握住方向,從西往東穿越一次,一個多月未必就能成功。因為,沙漠太神秘了,有着太多的死亡陷阱,所以也就鮮有人敢於深入其中一探究竟。
阮家新村地處沙漠邊沿,沙塵天氣自然難免。這一天沙塵暴遮天蔽日吹了過來,社員們遠遠看見了,嚇得爭先恐後往村裡趕。結果在沙漠略為深入一點的地方,兩個拾柴的小娃迷失在沙塵之中不知所去。風沙颳了一天一夜,天晴日朗之後,隊長阮大牛在失娃家人的哭求下,命令民兵隊長阮黑組織人馬分頭深入沙漠外圍尋找。
消息傳到大隊,大隊也派出了一組精幹力量,還配備了幾頭駱駝,拿了指南針進了沙漠。
村裏的民兵帶着乾糧,三個人一組,或五個人一夥進去,兩天後先後回到家裏,一個個臉色黎黑,嘴唇乾裂,狼狽不堪,並且一無所獲,只找到了一個孩子拾柴時背的紅柳筐子。大隊的駱駝隊又過了兩天才從沙漠出來,沒帶回要找的人,卻出人意料馱回一些生鏽的廢舊軍用品,還有十幾箱已經極不安全的武器彈藥。
領導就向組織上作了彙報,說從發現現場遺留的二十多具七零八落的屍骨,從佩戴物品來看,他們很可能是一隊日本兵,解放前在沙漠迷路留下的遺骸。
於是,伴隨着這一發現,派生出了一些風風揚揚的傳說,引來了上面領導和專業考證人員,圍繞着一堆軍用品進行分析研判,兩個娃失蹤的事反而被沖淡得無人關注了。
在阮家新村,娃娃們的親人還是不甘心,除了自己家人四齣尋找外,老的走不動的就來麻纏隊長阮大牛。也就在這時,村裡一個叫二丑的女人稀里糊塗跑來問民兵頭阮黑,說村裡找人的人都回來了,為啥他家的二丑咋還不回家,是不是隊裏又派他幹啥去了?
失蹤的娃一個也沒找到,找人的人卻失蹤了一個,而這個人的失蹤,簡直可以說是莫名其妙。
阮黑聽了吃驚不小,忙把出行的所有民兵叫到一起詢問情況。人們的記憶僅僅幾天時間,就都含混不清了。有說好象是跟他們在一起的,有說好象他沒有參加,還有的提出證據說,那天在沙漠裏,二丑說過要拉屎,大家說你拉屎不要到上風頭,到下風頭那堆沙子後面去。
結果人多嘴雜,說法就出了偏差,到最後誰也不知誰真誰假。
這還了得,一個大活人丟了居然沒被發現,隊長阮大牛就有了數落阮黑的借口,兩人當著眾人的面發生了爭執。一氣之下,阮黑重又組織了七、八個精幹人物,循着那個拉屎的線索,再次進了沙漠。
尋到那處說法不一的大沙丘,當事的人憑記憶用手指了二丑拉屎的去向,又走在前面引路,突然感覺沙子鬆軟地往裏陷人,而且越掙扎陷得越快,嚇得哇哇大叫起來。阮黑見狀,忙伸出兩臂擋了後面準備前去幫忙的人。
那人已被沙子陷到了腰圍,阮黑把衣服打結拋了過去,被那人抓了個正着。流沙還在一點點往下陷,那人驚恐的亂了神智,把抓在手裏的衣服死命地揪着,只聽一聲噝啦的聲響,衣服被拉裂斷了開來。
阮黑急了,搶過身邊人手裏的衣服條,往自己腰上一系,讓其它人拉着他的雙腳,一個俯卧爬了過去,死死抓住那人亂撲騰的雙手,身後的人們一起用勁拉。那人先是一點點往出撥,如同小孩子撥蘿蔔一樣,最後整個身子一閃,被拉出了流沙堆。
經了這一歷險,幾個人全都面紅耳赤,喘息不已,誰也不說話。那個被救的人死裏逃生,相反出一臉的慘白,褲子也被流沙給吞食掉了,腰上空繫着一根紅褲帶。阮黑則穿着三角褲頭,脖子上的筋脈凸起,翕動如幾條蟲子。
眾人歇足了勁,緩和了繃緊的神經,心情也慢慢靜了下來,有人動手往開解衣服疙瘩,把擰成了繩的衣服在陽光下往開抖。阮黑雙腿並在一起,坐在沙土上一臉凝重,始終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