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阮家新村
據說,清朝末年,一股土匪流竄到了阮家新村,荷槍實彈佔住了小村子,吃喝玩樂了一年多,還對周邊地區不時進行搶掠,引來了政府的剿匪兵,雙方發生了槍戰,兩姓人被裹挾在中間,吃野槍死了不少。
那是一年春天,林子經冬沒下雪,空氣乾燥,大風勁吹,一把大火從林子的深處神秘地燒了起來。
這場火整整燒了半個月才熄滅,村裏有十多戶人家,藏在了地窨里幸免於難。由於大火燒起時正值半夜,盤據在林中的土匪們剛剛喝完了一場慶功酒,一個個爛醉如泥,結果全被燒死了,林子更是燒成一片焦土,上百平方公里土地一片烏黑。
倖存下來的人們都說,在那場天火之上,他們看到過一隻帶火的鳳凰。這隻鳳凰飛到哪裏,哪裏的火焰就特別的高漲。最後鳳凰落腳在了一棵大樹上,衝天鳴叫了三聲,就引來了劈靂暴雨,把尚存的灰燼和火星全都澆滅了。雨過天晴,鳳凰展開了五顏六色的羽毛,在天邊化成了七色的彩虹。
關於火鳳,凰神奇的說法還有許多,有說紅柳林子其實是玉皇大帝足下的一片火雲,飄到大地上后就紮根生長起來,肉眼凡胎的俗人不知道這些,在林子裏寄生過活也便罷了,但它卻容不得外面社會上雜七雜八的污穢之人混跡在自己的懷抱,那隻火鳳,凰就是紅柳地神性的體現。大火過後,紅柳不復存在了,火雲回歸了天庭,鳳凰涅盤了自已的使命。
對此,村裏有走南闖北,學了很多知識的人解釋說,那火鳳,凰其實是人們對衝天火焰形成的一個幻覺。這一說法現在聽起來比較有道理,但村人們寧願相信前者,視後者之說為褻瀆和不敬。
傳說歸傳說,實際的情況卻是大火之後,偏遇上一個百年不遇的大災年,那些守在泥土裏的紅柳根,發出最後一茬芽子,大多數乾死在土裏。沒了林子遮擋,西面大沙漠中的風沙便肆行無阻,一堆堆像長了腿一樣佔領過來。
大火中活下來的阮、高兩姓人不離不棄,在原址上重新安營紮寨,繁衍生息。只是那種神仙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人們只能利用燒出來的土地,種植五穀,畜養六畜,在日益惡劣的環境中艱難生存。
慢慢的隨了人丁繁衍,村落膨脹,原名紅柳圪卜的村落,按照阮、高兩姓人家的意見,起名叫了阮家新村。這個名字是為了記念阮家人一碗米湯救活高家先人的事,也表明兩大姓之間源淵流長的血緣關係,還有有碗就有飯,衣食永遠無憂的潛意。
民國年間,兩姓關係較惡,相互因為爭地佔利發生過幾次械鬥,最為嚴重的一次,村裡死了十多口人,政府派兵進駐才平息了矛盾。解放后政府移民到當地,興建水利,一條大河上接黃河,南北貫穿了整個平原,直至遙遠的陰山之下。
這條活命的人工河讓這片平原恢復了生機,成了一塊旱澇保豐收的福土地。隨着政府機構的層層設立,行政村落的劃分,阮家新村周邊星羅棋佈包圍了十多個村子,西面沙漠在屯墾戍邊的農墾兵團努力下,重新植起了一片片林木。
合作社后,村裏的土地公有,村民平等,外來人口增加,使兩大姓的宗族關係被淡化,村名隨了大隊名稱排了序,村裡公章上所刻的明確稱謂是公地公社公地大隊公地八小隊,也叫小公地。只是官稱蓋不過人們對傳統地名的認可,阮家新村的名字對外還是響噹噹的。
響噹噹的阮家新村有土地一千多畝,良田約佔三分之一,更多是沙畔地,處於沙進人退,人進沙退互相爭奪的境地。村裏的人口在不斷遞增中己達五百多口,其中阮姓居多,高姓次之,外來雜姓不足五分之一。村子的中心位置多為兩大姓人佔有,四面向外拓展,形成了一片樹葉子形狀。
村裏的房屋造型基本一樣,都是用紅膠泥地上挖出來的土圪垃砌牆,用紅柳編成的方塊笆子蓋頂,粗細椽檁交錯搭建而成。也有人家條件好點,用青磚墊底,在齊腰的高度續砌了土圪垃,房屋便顯得清瘦整潔,比禿頭禿腦下粗上小的土屋感覺強多了。這些土屋有的掩映在樹從里,有的完全稞露着,有的房子泥牆皮顏色亮快,有的則顯出晦暗和低矮扁塌。
阮家新村由於建村之始沒有規劃,村民們的房屋蓋的七零八落,除了坐北向南大體相像外,新舊相間,雜亂無序,沒有一點規律可循。這就形成了彎繞如迷宮的小道,夾道的多是土圪垃砌成的院牆、豬舍、雞窩,沒一點規則,東一塊西一片分不清是誰家所有。一般陌生人進到村裡,想着要進到西面的一戶,七拐入繞卻走進了南邊的人家。如果不去問詢,自己繞出來再抄近道,往往南轅北轍,越走離目標越遠。
這一點本村的人們是不用擔心的,就是在黑不見五指的夜裏,他們也決不會走錯回家的路。就連村民的自留羊,早晨匯在村口被趕到村外牧放,傍晚歸來,無需人來招呼,都會毫無差錯地各回各家的羊圈。
這樣一片土黃而又錯亂的村落,西面卻是一片長滿了白茨的沙丘,連綿起伏,一直到視野的盡頭,那裏便是無垠的烏蘭布和大沙漠。大概是為了分隔沙漠的威脅,村裡人在解放初,就在村莊的西邊植了一片疏落有致的楊樹林子。林子裏的樹長得七抽八歪,有些還可以用橫躺豎卧來形容。
冬日裏樹木沒了葉子,一個個的造型便一目了然了,在夕陽西下時就給人一種錯覺,覺得它們像一群坦胸露腹,衣衫襤褸醉了酒的乞丐一樣。
這些樹也有共同的特點,就是樹身都向著村子傾斜着,如同互相比賽向著西面沙漠狂奔一樣。其實形成這些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每年都要刮上幾個月的大風的作用。
北面是村子通向外界的村口,村裏的良田多處在這個方向,平展展呈方格狀,夾着一條人工修成的土路,一直往北而去。通過這條道,人們可以去大隊上公社,坐汽車到更遠的地方。村南面,也是整個村子的正前方,有一塊不規則的開闊地,上面斜立着一根極具特色的老井架,像一隻長頸項的鳥一樣看守着腳下的老井。
老井挖成於何時人們不知道,緊錮其四壁的青磚,被井水和地氣侵蝕得顏色青黑,光如石乳,一年四季水淋淋的。它是阮家新村歷史最悠久的一口吃水井,村隊部和村西南的兩口井,那水質與口感與此相比就相去甚遠了。
在阮家新村東邊的村口上,在一片房子稀落出的開闊的地上,長着一棵有着近二百年樹齡的大楊樹。此樹據說就是當年鳳凰落腳的神樹,參天聳地,闊大如一把撐開的巨傘,萌避着腳下裸露在外、扭曲纏繞如一堆巨蟒一樣的樹根。
樹根在外爬行了一段后都深入到了地下,按村裡老年人的說法,根與冠是對稱相生,那麼這棵老樹地底下的根自然也是四面延伸,佔據了差不多有兩畝多面積。
這棵老楊樹的樹桿之粗,當年村裏有人特意比劃了一下,結果四個大男人伸開膀子,才勉強能合抱得住。在樹榦三米多高的地方,向上斜生出八根指向四面八方的大樹叉,每根樹叉互相對稱均勻,撐開了整個大樹更多的枝枝椏椏,也撐開了大楊樹生長的所有歲月。
在樹叉的高處,有八個喜鵲窩建在上面,窩裏的喜鵲與樹伴生了多少年,誰也不知道。人們只是一年四季,都能在樹下聽到喜鵲的叫聲。還能聽到的另一種聲音,是有風的時候,風與樹較力之聲。無風的時候,樹自已發出的嗡嗡嗡如同念經一樣的響聲。
在村人的眼裏,這棵楊樹是一棵神樹,是阮家新村風水的一大象徵。村裏的娃娃們愛攀援這棵老樹,一代又一代地喜樂在其上面。村人們有意無意地保護着這棵老樹,同時也享用着它夏日的陰涼,接受一份心靈中祈盼的冥冥的護佑。
在大楊樹的東面,便是當年整個村隊集體財產的集中地,也是村裡政治與文化的中心所在。那裏並排建有十多間大小不一的房子,和一大片牲畜圈棚,以及糧倉、庫房,場院。這些房子是村隊部辦公的地方,也是看場院的老人和喂牲口的飼養員的住處。開闊處的中央地方豎著兩根大楊樹杆子,那是專們為懸挂電影銀幕而栽下的。
要說阮家新村最為開闊處,要算足有三個足球場大小的大場院,平展展光溜溜,被一人多高的土圪垃牆圍着。
夏天,場院中堆滿了收割回來的麥垛,多數是五、六米高的圓錐體,也有長長如麥秸蓋成的大屋子,那幾何體造型的很錯落,看上去非常的童話。等到這些麥垛被一場場打收了之後,騰出的空位陸續又會聳立起糜子垛,和紅高梁、玉米棒、黃豆稞子堆成的五顏六色的大堆。
到了深秋,場院中所有的作物都顆粒歸倉,空出來的地上便剩下了小山一樣的作物秸桿。
在場院的東邊,緊傍的就是村裡最肥沃的幾百畝大田,一律是兩畝一方的格子,溝渠埂堰佈局的井然有序。在大田的東頭便是那條南北走向的人工河,名叫阮家河。河畔上長滿了楊楊樹,偶爾雜着一些沙棗樹、榆樹。
由於水源豐富,河畔上的蒿草長得特別的旺盛,留有空白的地方,往往是村裡娃娃們耍水之處,或村裡澆田的閘口。在阮家河的東頭,是一條順河修建的柏油公路,被稱為210國道線。在公路的更東邊,是一條鐵路。在鐵路的東面,便是這個平原小村落的太陽每天升起的地方。
老童七歲那一年,隨了父母搬離了老家,來到了老家新村。村裡來接他們的是兩輛老牛拉得木輪車,趕車的人都穿着白茬子羊皮襖,扎着腰帶,捂着棉帽子,臉擋得看不清楚,呼吸從嘴裏以白氣的形式顯現着。他們邊幫老童父親裝家當邊咕嚕着什麼,那語音怪怪的,他聽不懂。老童父親翻譯了一下,他和母親才聽明白
兩輛牛車拉着他們的東西在前面走,他和母親跟着步行,很快就走得渾身發熱,一點也不覺得累。因為路太平了,走起來比翻山上嶺過溝不知輕鬆多少倍。
前邊的趕車人像個啞巴,從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後面趕車的年輕人和老童父親肩挨着肩,各人用自己的方言交流着。他問老童母親那個人說什麼?是不是外國話。老童母親也聽不懂,說大家都是中國人,絕不會是外國話的。他知道要是外國話,老童父親也肯定聽不懂的。
其實來接他們的這兩個村人,說的是當地方言。他們一個叫阮小亮,有二十來歲,腰身蝦弓着,馬臉細長,還有點內凹,臉上生滿了豎多橫少的皺紋,一雙說眯不眯,說醒不亮,簡單如豆莢一樣的眼晴迷茫中透出幾分狡黠。
兩片薄嘴唇如黃瓜上切了一個口子,而最為突出在臉上的,是那個非常特點的長鼻子。這個鼻子佔據了他臉頰的三分之一還多。另一個年齡大的叫陳果然,相貌生得怪怪的,不愛多說話。
他們一家人隨着兩套牛拉的木軲轆車,一路上不知過了多少個沙丘,多少個村莊,最後走進了阮家新村,走進了一戶人家的院子。阮小亮回屋叫了一聲之後,才有一個五大三粗,眉目有幾分粗糙的人從屋裏出來,審視着他們一家人說:又來了一家子吃飯的嘴!瞧瞧,一個個餓得像討吃子一樣。
老童父親聽了有點尷尬,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麼好。這時來了一個花眉俊眼的男人,與大塊頭走到一邊嘰哩咕嚕了幾句后,過來指揮着兩個趕車人,把他們送到了村邊上的一長排土屋子前。
五大三粗,有點粗糙的傢伙就是當時阮家新村的隊長,叫阮大牛。俊臉男人是隊裏的庫管員,叫阮滿倉。這個人還算熱情,只是說起話來帶着一股神秘兮兮勁,他在土房前客氣了幾句后就走了。
老童父親看着一長排破土房子,知道那是村裡前幾年為下鄉知青蓋好的知青屋。這些低矮的房子一溜有八間多,面積都一樣,單門單窗,有幾間門板都掉下來了,窗子敞開成大窟窿,屋頂上還長着枯黃的草莖。被指派給他們家的土屋內,泥土牆凸凸凹凹,牆角處還掛滿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網。
蛛網的後面是一道豎裂縫,差不多有擀麵杖粗細。頂后牆迎家門的一張土炕還算完整,只是上面落滿了塵埃,還有干透了的人的糞便。屋頂上的笆子被煙薰火燎,看上去黑黢黢的,幾根橫七豎八歪斜又無規則的椽檁上,粘滿了麻譽有白有黃有黑有灰的鳥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