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亭長周倉
牛車“吱呀吱呀”地遠去,周澈的思緒很快轉到了眼下,他從馬上跳下來,整頓了下裝束,來到亭舍前。
亭,秦制也。地方上的“亭”,不但是最基層的治安單位,並且有接待過往官吏、給遠行百姓提供住宿的責任,所以“亭舍”頗大。故《說文解字》亦云:“亭者。停也。”有點類似於派出所加招待所的意思。
安城是汝南大縣,橫路亭又是縣中第一亭,亭舍的門面很氣派。
隔着大老遠就能到在亭舍內有一根丈余長的柱子高高聳起,柱子的上端有兩個大木板,交叉橫貫。此物名叫華表,又叫桓表,是上古遺制,用來給行人指示道路方向,做路標用的,也是亭的標識。
此時到得近前,得更加清楚,只見亭舍佔地頗廣,地基高過地面,有石板階梯與官道相連。
站在藍天白雲之下,立在麥田官道之間,周澈在門外了會兒,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在奔逃回來的路上,見過不少類似的亭舍;陌生的是對於即將到的所謂的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滋味。
他牽着馬拾級而上,當先是一座大門。
門邊的塾中坐了一個看上去有二十一、二年歲,蓄着短須的青年男子,見他上來,從屋中走出,和善地問道:“投宿?還是有事?”
“在下周澈。”
男子站直了身子,問道:“可是安城周氏第五房的偏房庶子?”
“正是。汝知吾耶?”
“唉呀,三叔。我是周倉啊”這比周澈大個一兩歲,叫周倉的,誠惶誠恐,撩起衣袍,就要行跪拜之禮。
周澈攔住了他,笑道:“不必如此!”再又打量他幾眼,見他身體魁梧,面龐一副古銅色,胸肌和臂膀也很健碩,試探性地問道,“你是周倉?”
“正是我啊。三叔!我現在是亭長。”周倉面露喜色向門裏喊道:“韋亭父,咱們三叔從洛陽回來了。”
“亭”,雖是最基層的單位,畢竟掌管方圓十里之地,所以在亭長之下又有屬員,左右手分別叫做:求盜、亭父。求盜,“掌捉捕盜賊”;亭父,“掌開閉掃除”。如果轄區內民戶多,又會根據情況的不同,或多或少有幾個亭卒。
周倉恭敬拘謹地說道:“三叔你看你回來也不託人知會一聲,不然好叫俺們去亭界迎接,……,別的人還在舍內,三叔,請你稍等片刻,俺去叫他們出來。”
“不用。我進去就是。”周澈汗顏,心想難道原來的那個周澈輩分還挺高的?!
登上台階,周澈朝門邊側塾中瞟了一眼,屋內陳設簡單,一榻一幾而已。
塾中的牆上貼了小二十份的畫像,因離得遠,不清楚,大致到畫中人有年老的、有年輕的。每一份畫像的左側皆寫有數行文字,右側是鮮紅的印章。
“這些都是朝廷的通緝要犯么?”
“對,有咱們郡的,也有別的郡的。”
在亭舍中張貼通緝犯的畫像是一個承襲前秦的慣例。一來方便過往的民眾揭發,二來亭吏也可依據畫像檢查行人。
周澈點了點頭,沒有過去細,走入院中。
……
進了院內才發現,亭舍有前後兩進。
前邊這個院落較小,中間是片空地,當初他在遠處到的桓表就豎立此處。
右邊三間屋舍,一間堂屋,兩間卧室,標準的“一宇二內”樣式。旁邊有間小房,是廚房。
左邊搭了個馬廄,能容兩三匹馬的大小,不過現在裏邊空蕩蕩的,一匹馬也沒有。
馬廄邊兒上是個雞窩,正有四五隻雞棲在窩前的木架上,見有人進來,“咯咯咯”地叫了起來。雞窩邊兒是茅廁。
周倉將馬牽入廄中,又“噓噓”地把雞趕入窩內,走回周澈身邊,道:“這個前院是俺手下住的,俺的住處在後院。”
“後院?”
“對。後院大而清凈。”
周澈往前走了幾步,後院的門虛掩着,透過縫隙可以隱約到其內屋舍飛檐,院中有一棵大榆樹,剛到落葉的時節,雖地上已有落葉,但枝葉尚還繁茂,給“亭院”中增添了一些蔭意。
周倉接着介紹說道:“若有官吏、百姓投宿,也都住在後院。”
澈笑了笑,往後院看了看,又往右邊看了看的屋舍了,問道,“亭中的其它人都在哪裏?就你一個亭長在門口?”
“都在後院。其實俺也是剛從外面回來。”周倉笑笑。
周澈微微詫異,想道:“不在前院當值,跑去後院作甚?”雖然詫異,但他沒有發問,而是和氣地說道,“既如此,勞煩你前頭帶路,我好幾年沒回來了,快領我去見見亭中諸君。”
周倉應了聲是,弓着腰,側身引路,帶着周澈往後院行去。
來到後院,周澈發現確實比前院大多了,圍繞院中的大榆樹,依牆而建了十幾間屋舍;不但地方比前院大,而且房舍的建築樣式也與前院不同,大概建造的時間比較長了,屋舍的牆壁、木門都有些陳舊,屋外檐口下鋪陳的方磚也坑坑窪窪。南邊單間中,有幾間的屋頂上還有雜草冒出。不過總體來說,尚且整潔乾淨。
“北邊這些房,外邊這套是俺和手下居住的,裏邊那套留供官吏投宿。南邊的這些是為官吏的隨從、奴婢們準備的,若有百姓投宿,也是安排此處。”
介紹完整體佈局,周倉指了指南邊牆角的一間小屋,補充說道:“那兒是犴獄。”犴獄,就是拘留所。轄區內若有作姦犯科之輩,重的送去縣裏,輕的就拘留在此。
榆樹遮住了日頭,陽光從枝葉的縫隙中投射下來,在地上形成一個個的光斑。恰有一陣涼風吹來,捲起地上的落葉,飄飛旋舞。
一陣歡呼打斷了他的話。他循聲去,聲音是從南邊一間房門緊閉的屋中傳出的。
周倉忙邁步過去,推開門,叫道:“阿強、阿慶,你們猜誰回來了,你們快點出來迎接!”
周澈移步過去,進入屋內。
屋裏總共有四個人,其中兩個坐地上,正在玩“博戲”,就是類似於三張牌“詐金花”一樣的遊戲,另外兩個圍在左右觀戰。
適才的歡呼聲應該是靠牆而坐的那個年輕人發出的,周澈過去時,他正興高采烈地起身,一手抓着博籌,一手去拿對方腳邊的銅錢。
聽見周倉說話,又見周澈近前,他忙不迭地收回手,丟掉博籌,跳躍起身,衝著周澈:“澈哥兒!你啥時回來的,聽說你在京師禁軍里混上屯長了?那可是百人將啊。”
“你是?....我打東羌的時候摔下過馬,有些事記不清了。”周澈故作呆萌道。
“三叔!他是韋強啊,今年剛剛弱冠,得了字--建博。你離開汝南的路費還是他給你的。”周倉在一旁解釋道。
“哦哦!我想起來了。韋強。恭喜賢弟啊!得了表字,韋強,韋建博。”周澈作揖道。
“在下慶鋒,字仲銳。”那名叫阿慶的作揖執禮道。
周澈回禮的時候心想,按照漢家律法,私自聚賭是違法的,尤其在亭舍中,更是知法犯法。不過,周澈只當沒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韋強身材削瘦,年滿弱冠,剛才跳躍起身時,動作十分敏捷輕靈。
慶鋒亦是二十來歲,身高體壯,面色略黑,臉上帶有粉刺和一些青春痘,煞是猙獰。
忽然間周澈腦袋有點昏昏,但腦海中飛快掠過:“亭卒韋強,輕剽好賭;亭卒慶鋒,好工善築。”
周澈的視線從韋強身上轉過,在慶鋒臉上打了個轉兒,將視線轉到剩下的兩人身上,不等周澈發問,韋強主動說道:“他兩個都是本亭黔首,今日閑來無事,便相約一起博戲。”
說完了,他將地上的錢盡數捧起,交給其中一人,吩咐道:“澈哥兒你這次回來,俺們不能沒有表示。你們兩個快去買些酒肉過來!等晚上就在這裏,大家一起作樂。”
那兩人大聲應了,卻不肯拿錢,一人按住腰邊的短刀,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怎敢叫強哥破費?些許酒肉,由俺們買了就是。”說著,告了罪,不給周澈拒絕的機會,長揖而出。
周澈追出門外時,他兩人已經出了後院的門,呼之不應。他們背影遠去,周澈想道:“觀此二人面相,不似善良,且與韋強等在舍中白日聚賭,必是鄉中輕俠無疑。”
穿越以來,他耳聞目濡,加上“前任周澈”的聽聞記憶,對當世的遊俠風氣已很熟悉。知道這些輕俠少年們不懼法紀,若情投意合,便以性命相許,而一言不合,則就拔刀相向。最是“尚氣輕生”。
既然攔不住,也就罷了。周澈暗道:“正好趁此機會,見識一下這個時代的遊俠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