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姚黃魏紫
若不是正在親身經歷着,她大概是怎麼也想不到古時候的廚房裏有這麼多事可做。裴寧一邊將提回來的水往水缸里倒一邊想着,趕着空隙擦了把汗。
“小裴啊,灶頭邊上沒稻草了——”
才剛放下水桶,張叔的聲音已經從另一頭過來,裴寧只得“哎”了一聲,轉身又去搬捆好的稻草垛。
“小爐子那裏也沒有炭了,順便去邊柴房那裏搬點來——”
張叔話音剛落,就又有一個聲音追了過來,聽起來比張叔的要年輕一些。裴寧一隻腳已經跨到門外,也就沒有特意停下來答話,只在腦中暗自回憶起唐府後院裏曲曲回回的地形和草垛、柴房的位置。
唐府很有些規模,她到這裏已經有三天了,也才剛能摸得清後院供僕從使用的各個地方。前院卻是不能踏足的。
張叔因為被那王管事吩咐帶着她,也就把她當做是自己要“管束”的人,告訴了她一些主人家的情況,免得她惹出禍事來。
唐家的主人是大小姐唐洛書,上頭有個父親,雖不是她生父,她倒也是很尊敬的。
此外只有一個收了房的夫侍,喚作水雲。雖說因為出身不好一直沒有名分,但畢竟是從小跟在唐洛書身邊的,而今又是小姐唯一的枕邊人,所以下邊人也一直是把他是半個主子來伺候的。
“她本來就是負責這些粗活的,我怎麼就不能讓他搬點炭?”
“平常我不說,現在我大灶這裏等着要用,誤了飯點你負責還是我負責?”
裴寧抱着炭和稻草,還沒進門就聽到了爭吵聲,張叔似乎很不高興,見她真的拿來了炭,板起臉來教訓她:“我看着你是個聰明人,怎麼這麼分不清輕重?以後再有這種事我就把你趕出廚房去。”
裴寧看了一眼,張叔雖說是瞪着她斥罵,那怒氣和威脅倒大多是對着另一邊的男人去的,因此也只是低下頭說了句:“知道了。”
這麼明顯的指桑罵槐,廚房裏的幾個人都聽出來了,一邊正在燒水的小廝甚至忍笑低咳了一聲,站在張叔面前的男人漲紅了臉,甚至忘了伸手把她手裏的炭接去。
裴寧以為他定是要跳起來大罵,她在街上做“乞丐”時就見識過這個男人的壞脾氣。誰知他立在那裏過了一會兒,卻只是低聲嘀咕了一句:“搬點炭能誤得了什麼?”
這樣的口氣顯然就是示弱了,張叔漲了面子,卻還是不肯放過:“你還敢頂嘴,那小爐子是你求着要管的,要拿炭拿柴你也就別來支使別人!小裴,以後阿景的事就讓他自己去做,曉得了?”
男人面上的顏色已經白了下去,裴寧咳了一聲,一邊把炭遞給他一邊轉身:“曉得了,張叔,天好像已經大亮了,我們快點起灶頭吧…”
張叔對她的“聽話”很滿意,三兩步回到自己的大灶頭,高聲吩咐着裴寧燒火,男人還站在原地,攥着手很久,才一言不發地搬了炭蹲下去侍弄小爐子,不一會兒,就能聽到他被煙嗆得不停咳嗽,混着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迴響在廚房裏。
“張叔,張叔——”
“哎,這裏…”
裴寧看着灶台前面張叔忙不迭揮手,一下子把趾高氣昂換成了一團歡喜的模樣,不由對這個新加入的聲音好奇起來。能叫張叔這般模樣的想來是在府中有一點地位的。
走進來的少年穿着鵝黃衫子,環顧了一下,就笑着走過來:“張叔,小姐說她今天約了人談生意,不在家裏用飯。”
“啊,是是,那廚下要不要準備晚飯?”張叔搓着手笑道:“姚侍人和魏侍人也是要跟去的吧?”
聽到這裏,裴寧才知道少年就是唐家小姐身邊最得寵的兩個小廝之一,因為之前已經見過魏紫,此刻便有些好奇地對眼前這個叫做“姚黃”的少年多看了一眼,以這個世界對男子相貌的品評標準來看,少年的確是很漂亮的,與魏紫清麗的秀氣不同,他的臉更顯得柔雅。
“晚飯也不用備,只給老爺和水公子送一份就好,”少年左右看了看,見蹲在小爐子邊上的男人一直沒有抬頭,便笑道:“哎,這是怎麼了?景青、啊,不對,是景悅哥哥又惹張叔生氣了?”
他說了一半又忽地改了口,邊上站着的幾人面上的神情卻都精彩起來,裴寧只記得前天在街上,這個男人也曾讓魏紫不要叫他“景青”,卻並不了解其中的緣由,只是下意識地往小爐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男人還是蹲着,彷彿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爐子上,對他的問話絲毫沒有回答的意思,少年的臉色就沉了下來:“舒景悅,你能留在唐家已經是小姐開恩了,別擺臉色給別人看,好像誰都欠了你一樣。”
“哎,姚侍人,你別管他,小姐那裏可少不得你,”這個當口,張叔倒是沒有火上澆油,反倒是好聲好氣地把姚黃哄走了。
既然正主都不在府中,廚房的事自然就少了很多,包括張叔等幾個負責飯菜的廚子只做好了唐父要的粥點,就紛紛歇下手來去休息,有些還打算回去睡個回籠覺,剩餘的事都交給了幾個學徒去做。只有舒景悅還守着小爐子,拿着扇子往裏面送風。
“阿景,你也彆氣,姚黃的性子就是這樣,你又不是一天認得他,只當什麼都沒聽見吧,”偌大的廚房裏只剩下一些小廝和兩三粗使女僕,湊在舒景悅身邊的男子小聲勸着:“今天反正也沒什麼事,我幫你看爐子,你先回去照顧舒老爹吧。”
“有什麼好氣的,他要是能把我趕走,還何必說話來氣我,他要我走,我就偏偏要在這裏礙他的眼,”大概是咳得猛了,舒景悅的聲音有點沙,一手推開他,扶着桌子站起來:“你幫我看着點,晚點我再回來。”
小凡應了一聲,舒景悅伸手捶了捶腰,往外去的步子絆了一下,邊上便有人輕笑,舒景悅只回過頭來瞪了一眼,那笑聲就消失了,等他離開后,才又有人不屑地呸了一聲:“小凡你對他好有什麼用?還真以為魏紫可以爬上大小姐的床,來提拔你們么?”
“方雨姐,阿景也不容易,他家老爹又病着…”小凡細聲辯了一句:“再說他凶歸凶,也從沒害過我們啊。”
“傻小子,你幫他看着爐子,他一會兒倒回來撿現成便宜,”小凡平日裏總是低眉順眼,誰都可以使喚,方雨對他還不錯,只說了他幾句就算了,轉頭叮囑:“小裴,灶里的火可以小點了,下次添柴的時候少添點。”
裴寧面上不由一紅,她是孤兒院長大的,雖說受的苦也不少,但也只是生活上貧窮些,一路讀書工作都在食堂吃飯,就算是畢業工作后在公寓裏開伙,也有天然氣可用,從沒見過土灶,因此連怎麼生火,何時加柴添草都是現學的。
“方雨丫頭,今天的菜送來了,你去點收一下…”
“沒見我正忙着呢,小裴,你識字么?”方雨脫不開手,只好扭頭叫裴寧:“你去幫我點收,跟張叔留下來的單子比對一下。”
“好。”
她不以為意,邊上幾人卻都有點驚訝,雖說女子讀書識字是理所當然,但他們都以為裴寧是家中貧窮才賣身為仆的,沒有料到她竟然是識字的。
“阿寧姐,你都沒有說你讀過書呢。”
“嗯?”裴寧拍了拍袖子上沾着的菜葉,稍微呆了一下:“哦,也沒讀過什麼,只不過小時候學過幾天字。”
昨天晚上她看到管事傳下來的菜譜就發現這裏的字跟她所知道的繁體字的並沒有太大區別,也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僅僅是“識字”,就會讓廚房裏一干小廝使女露出艷羨的神情。
不過想來,這裏的男子與古代的女子一樣,是崇尚“無才便是德”的,就算是富貴人家,也只教兒子一些簡單的詩書,何況是一般窮苦人家。
廚下眾人說笑着,方雨卻只是道:“小裴,既然你識字,那以後點收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明天我就跟張叔回報。”
點收的差事在廚房中算是一門美差,就算是再沒有私心,至少也能得些菜販的答謝錢,裴寧不清楚方雨為何要把這個差使“讓”給自己,但聽到她說明天跟張叔“回報”,也能猜到十有**是她與張叔之間有嫌隙。
“方姐,點收的事情緊要,我初來乍到怕做不好,不敢答應,”裴寧打了一瓢水洗了手,低聲道:“方姐還是吩咐我做些粗活吧。”
“一回生兩回熟,張叔不也誇你心細么?”方雨似是不打算放棄:“就這麼說定了,好好乾。”
看着方雨出去時一臉如釋重負的模樣,裴寧不由暗自嘆了口氣,向幫他舉着水瓢的小凡道了謝,一邊道:“採買的事都是張叔辦的么?”
她看似不經意,小凡還在崇拜她的“讀過書”,也就渾然不覺地點了點頭:“是啊,阿寧姐你別怕,其實方姐也才是這個月才開始點收的。”
“那以前都不點收的么?”
“哦,以前是張嬸收的,上個月張嬸被小姐調到前院去管新近買的一些歌舞小子的事情了,這才調了方姐過來幫忙的。”
原來是個燙手山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