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貢布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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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慕承認,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情景的確把他嚇到了!
身下是硬邦邦濕乎乎泛着魚腥臭味的船板,頭頂上方是三張看上去不論長相還是穿着,都很有點古典野獸派和後現代殺馬特混搭風格的歐洲人。
不過真正嚇一跳的,是當他試圖開口說話時,忽然覺得發出的根本不是平時他自己的聲音,而且不論他怎麼想要去糾正那聽上去稀奇古怪的聲調,可都顯得徒勞無功。
而且從那三個“後現代殺馬特”一臉困惑的表情也看出來,丁慕固然不知道自己說的什麼,這三個人也肯定一點沒聽懂。
再次試圖讓自己的嗓子發出正確發音的努力失敗后,丁慕忽然發現個奇怪的事,就是他似乎能夠隱約聽懂這三個“後現代殺馬特”之間那充滿疑惑的議論。
“老爹,他真是個希臘人嗎?我從沒聽到過這種語言,或者他根本就是個異教徒?”一個夥計小聲問,他手裏攥着根頂端帶着倒鉤的刺叉,那是用來對付海里大魚的,不過現在他也不在意在這個古怪的小子身上來那麼幾下。
夥計的話讓喬尼尼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釁,這讓他覺得很嚴重,甚至比這個古怪小子是不是個異教徒更嚴重。
這可不成,喬尼尼心裏嘀咕,絕不能讓這些土包子老鄉認為見多識廣的老喬尼尼是個笨蛋,就是有這種念頭也不行!
“他是個希臘人!”喬尼尼大聲說,那樣子更像賭氣,然後他一把推開夥計對丁慕吼着“我說小子,你是從哪來的,快點告訴我,否則我把你再扔回到海里去。”
丁慕愕然的看着一臉兇相的喬尼尼,他記不起落水之後發生了什麼,難道自己是讓大名鼎鼎的西西里黑手黨給綁票了?
他想再次開口,可發出的還是那種他自己都聽不出來什麼意思的聲音。
“嘿,希臘小子,你不懂我說的什麼嗎,別用那種誰都聽不懂的話騙我,我知道你能明白我在說什麼!”喬尼尼有些發火了,他想伸手拍丁慕的臉,被丁慕本能的抬手擋住。
然後他看到這個古怪的少年突然像被人施法定住似的,雙眼死盯着自己的雙手,那樣子就好像見了鬼!
“這是怎麼回事?”丁慕難以置信的看着眼前這雙陌生的手,他可以發誓那絕對不是他自己的,同時他忽然發覺因為驚慌脫口而出的,是一種他以前從來沒說過的語言。
而喬尼尼這次卻很清楚的聽明白了這個古怪少年的話,正象他猜的那樣,雖然腔調還是很怪,但他的確說的是希臘語。
直到丁慕伸出手撫摸自己的臉頰那一刻,他還抱着幻想,認為一切不過是落水造成幻覺。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眼前的一切是實實在在的現實。
撫摸着明顯凹陷的眼窩,高挺的鼻樑,丁慕已經可以肯定絕不是自己的臉,當他的手指摸到一縷頭頂垂到額前的紅髮后,他終於完全確定這絕對不是他的身體。
丁慕絕望的抬起頭,看着眼前還在對他品頭論足的三個“後現代殺馬特”,張了張嘴,可什麼都沒說,然後腦袋一歪,“咕咚”一聲,栽倒在了甲板上。
看看忽然昏過去的丁慕,喬尼尼三個人不禁有些面面相覷,不過喬尼尼還是吩咐兩個夥計把丁慕搬到角落,還給他蓋上了條破毯子。
“真是倒霉,難道這就是我出海前,向上帝許願得到的回應嗎?”喬尼尼氣急敗壞的嘟囔了一句。
這麼一折騰,趁着暴風雨剛過下頭一網的打算落了空,看着縮成一團捲曲在角落裏的年輕人,喬尼尼覺得這個“收穫”真是個大大的諷刺。
“快點下網你們這兩個懶骨頭,我們的什一稅還沒湊夠呢!”喬尼尼回頭向兩個夥計泄憤似的大聲呵斥。
他沒有注意到,在那條泛着魚腥味的骯髒毯子下,一雙黑色的眼睛正悄悄睜開,機警謹慎的觀察着他們。
卡里波是西西里東南一個不起眼的沿海小城,城裏大多數人以打漁為生,一座面朝蘇勒第支海灣的碼頭維持着卡里波城大部分人的生計。
至於其他人,靠給山上的修道院種葡萄打發日子。
卡里波港不是很大,和沿海其他城市的港口比起來,最多算是中等。
不過因為有一種叫圖圖蝦的當地著名水產,還有卡里波修道院釀的葡萄酒,卡利波多少是有些名聲的。
圖圖蝦算是卡里波的特產,每年冬天,大群的圖圖蝦會隨着洋流,經過卡里波的海域向南方遷移,這個時候就是卡里波人最愜意的好時光了。
人們會駕着各種大大小小的船隻出海,不論是否走運,多少都能有些收穫。
滿載而歸的好處就是卡里波修道院會收購那些圖圖蝦,雖然價格低得可憐,但卻是這個季節很多人家一份不錯的收入,特別是修道院特別允許圖圖蝦可以抵其他物品的什一稅,這讓卡里波人把圖圖蝦看做是上帝賜給他們的恩惠。
今年也是這樣,當一條條的漁船靠近碼頭時,很多人都看到了站在碼頭木橋上的一個身影,那是修道院裏負責收取什一稅的執事。
對卡里波人來說,這位一身褐色粗布袍子,光禿禿的腦袋晃來晃去的執事,其威嚴絲毫不遜於遠在巴勒莫的主教。
莫迪洛執事把脖子盡量往麻袍領子裏縮了縮,雖然他還年輕,可身體卻很糟,特別是最近,睡不着又總是做噩夢,這讓莫迪洛執事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
天氣又實在太冷,如果不是為了收什一稅,他是絕不會從暖和的小屋裏跑到海邊來的。
又是一條看上去裝得滿滿的漁船搖晃着駛進碼頭,看着深深的水線,莫迪洛胖胖的臉上終於露出點笑容。
收繳什一稅是個很有油水的差事,為了撈上這個肥差,莫迪洛下了大本錢。
可這很值得,執事相信只要收一季的稅,就能連本帶利賺回來。
喬尼尼雙腳剛踏上碼頭木板,就看到了正望着他的莫迪洛,如果不是身後還跟着兩個教堂收稅員,執事胖乎乎的臉看上去還是很和藹可親的。
“上帝保佑,見到您真是太好了執事老爺,”喬尼尼走過去親吻莫迪洛手裏的木十字架,鞠躬行禮之後才小心翼翼的說“執事老爺,有個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和您說,您知道如果遇到麻煩我們會去找村長,如果想要祈禱我們就得去教堂,可這件事讓我不知道該找誰,所以想請您給拿個主意。”
“上帝保佑我們每個人,如果有什麼困惑你儘管和我說,”莫迪洛有些奇怪的看着眼前這個老頭,其實他並不喜歡喬尼尼,始終認為這個傢伙不安分,有些討厭。
喬尼尼小心翼翼的把在海上遇到的那檔事講給執事聽,他不知道執事會怎麼辦,不過那孩子奇怪的樣子讓他不放心。
“你把這些說出來是對的,”執事點點頭,稱讚喬尼尼“你是個虔誠的人喬尼尼,上帝會保佑你的,至於那個孩子,我要親眼看看,然後再決定該把他怎麼辦。”
得到執事稱讚,喬尼尼不由用手指捻起了唇邊的鬍子角,可想起那個孩子的古怪,他又不由擔心起來。
自己可別是帶回來個麻煩啊。
喬尼尼在外面呆的時間太久了,見識的東西也多,他比鎮子上的人更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個什麼樣子,也更清楚莫迪洛這種教士玩的一些把戲。
所以他恨不得立刻把那個麻煩扔給教堂。
就讓執事們決定那個小子的命運吧,喬尼尼這麼想。
莫迪洛見到那個“奇怪小子”的時候,丁慕正裹着毯子縮在船上的一角,手裏抱着個木碗把一勺勺的熱湯往嘴裏塞。
莫迪洛注意到,看到自己時,這個希臘少年眼中露出的既不是喜悅也不是驚慌,而是失望,或者說他看四周的一切都透着失望。
丁慕的確很失望,到了這時他已經完全明白自己遭遇了什麼事。
古怪的衣服,破舊的漁船,操着明顯不同的語言的人們,和落後的碼頭城鎮,最重要的是自己這個完全陌生的身體。
這一切都只能說明一件事——他的靈魂附在一個陌生身體上穿越了時空!
想通這個時,丁慕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去。
可他最終徹底失望,他可以清晰的感覺到這個身體已經和他的靈魂融合在了一起。
他能感覺到飢餓,寒冷,痛苦甚至是對排泄的需求。
這讓他暫時絕了想要冒險再死一次,換回原來身體的念頭。
一想到那個不知名的小子有可能和他調換了身體,從此花他的錢,住他的房子,睡他的女友,丁慕就暗暗希望那個小子最好已經死得透透的。
可現在還有更嚴重的難題擺在他的面前。
“你叫什麼孩子?”雖然看上去年輕人和他年齡差不多,莫洛迪還是老氣橫秋的問,“如果能聽懂,告訴我你是個基督徒嗎?”
我叫什麼名字?險些開口說出名字的丁慕及時剎住了差點出口的話。
不說眼前這個一副碼頭老大模樣的人聽不聽的懂吧,只從這些人的言談舉止就可以猜到,聽了自己那充滿異教徒味道的名字,等着他的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火堆,絞架,鐵處女,想到這些中世紀著名的酷刑,丁慕腦門已經開始出汗,再一想到某種號稱變態的刑具,他身上某個關鍵部位就不由得一緊……
只是,總是要回答,除非他聽不懂對方的話。
對!我可以裝着聽不懂!
丁慕腦子一轉悠,就準備裝着聽不懂對方的話試圖矇混過去。
可好像老天都故意和他為難,就在這時,一個明明應該陌生,可聽上去有種莫名“熟悉”的激動聲音忽然從岸上傳來:“那個孩子,是從東方來的嗎?”
船上幾個人同時向岸上望去,看到的是個皮膚黝黑,一頭捲曲棕發和亂糟糟的鬍子幾乎把整張臉都蓋住的男人。
那個男人個頭不高,可肩膀寬大,露在坎肩外的兩條手臂上筋肉臌脹,整個人看上去異常的結實。
“怎麼你認識他嗎,吉拉老弟?”喬尼尼大聲問岸上那個人“對了,你也許能和他說得通,要知道我們根本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被稱為吉拉的男人幾步跳下船,他先是向執事微微行禮,然後就認真的打量着丁慕。
這讓丁慕有些緊張起來,他相信在這裏是絕不會有人認識他,更不會知道這個身體裏有着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但是他又不知道為什麼剛才自己會對這個人的聲音有種熟悉的錯覺。
只是當那男人再次開口后,丁慕忽然明白了為什麼自己會有那種莫名的熟悉感覺了。
雖然腔調多少有些改變,但是丁慕可以肯定,這個人說的那種發音奇特的語言,他不但能完全聽懂,甚至他自己這時候的口音也和這個人一樣。
也就是說,他在這裏居然遇到了個“老鄉”!
“你是從地中海另一邊來的,是哪兒,帕德莫斯還是其他什麼地方,”男人雖然盡量想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些,可卻顯然因為激動有些語無倫次“我是從帕德莫斯來的,你呢?”
“不,不是帕德莫斯,”丁慕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裝傻了,雖然還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怎麼就認為他是從東方來的,但是能遇到個“老鄉”,就絕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不過他還是決定小心一些,雖然不知道這個人究竟離開那個叫帕德莫斯的地方多久了,他還是決定為自己另找個來歷,然後他腦子裏飛快的想着該說什麼地方,最後他決定賭上一把“我是,從克里特來的。”
“我的上帝,難道克里特島也已經被異教徒佔領了嗎?”那個男人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訝,而他的話讓旁邊的所有人都不由大吃一驚,原本只是安靜的聽着的執事霎時臉色發白的身子一晃,岸上幾個看熱鬧的人已經開始大聲驚叫的喊了起來:“不好了,克里特島失陷了,異教徒就要打過來了!”
聽到這喊叫的人跟着也就喊了起來,一時間整個碼頭一片大亂!
丁慕目瞪口呆的看着四周炸了營似的人們,還不等他開口解釋,碼頭上已經響起了鐘聲,隨着一陣陣此起彼伏的“異教徒進攻了!”的喊叫,恐懼如疾速蔓延的瘟疫般從碼頭上向卡里波城蔓延了出去。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混亂,早已經忘了詢問丁慕來歷的莫迪洛執事也已經叫喊着向城外跑去,他要去向修道院長稟報異教徒入侵的消息,而喬尼尼早已經大聲招呼着讓人們立刻召集城裏的男人,準備“做好最後的抵抗”。
雖然“帶來了異教徒即將進攻的消息”,但這時已經沒有人來得及理會被扔在一邊的丁慕,更沒人顧得上聽他的解釋。
於是,丁慕就這麼一個人孤單單的被扔在了碼頭上,直到那個“老鄉”想起來,返回碼頭找到他。
“我叫吉拉,小夥子你叫什麼?”男人依舊有些激動慌張,不過還沒忘了招呼丁慕向城裏跑去。同時這個叫吉拉的中年人還不住打量丁慕身上那件樣式奇特的衣服“真是太久沒有見到你這種打扮了,畢竟羅馬已經不存在了,原本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了。不過可惜你帶來的是個壞消息,否則作為客人你一定很受歡迎的。”
吉拉無意中的話讓丁慕的心頭驟然一動,他盡量讓自己的神態顯得自然些,可腦子裏卻因為這個男人透露出的關鍵消息激動不已。
雖然還不清楚這裏具體是什麼時代,但從接觸的這些人和這座城市的環境佈局,還有吉拉剛剛的話里,丁慕已經掌握了足夠多的信息!
收繳什一稅的執事,對異教徒侵掠的恐慌,還有不復存在的羅馬和提到克里特島時導致的誤會,這一切都讓丁慕已經大致確定了自己所在的這個時代。
在這個時代,承嗣千年的拜占庭應該剛剛覆亡,初顯猙獰的奧斯曼帝國雄心萬丈,而經歷了漫長黑暗時代的歐羅巴,也正即將在一道屬於她的曙光中展現魅力。
想到這些的丁慕心中激蕩,他從沒想到自己會看到這樣一個世界,更想不到自己會成為這個世界中的一份子。
“忘了問你,你叫什麼?”走出很遠之後,吉拉才忽然想起這個一開始就被提出來的問題。
“我?”丁慕被問的一愣,就在不知怎麼回答時,他忽然看到身上袍子衣角幾個模糊的字母,接着他心頭靈機一動。
“亞歷山大,”丁慕緩緩的說“我的名字,叫亞歷山大·朱利安特·貢佈雷。”
亞歷山大,是袍子下擺綉着的名字,雖然不知道是不是這個身體本人的卻可以拿來搪塞,至於後面的姓,則是來自他看過的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