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分鑒影
“您可真是……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
幸好皇后沒有真的懷孕,萬一那味葯下去把孩子打下來了,又是一出慘絕人寰的人倫悲劇。
太子臉上神情淡然,“我被人坑害不只一回了,明裡暗裏,九死一生,到今天還活着,算我命大。右昭儀之所以登上后位,我記得還是咱們那天閑聊定下的,要不憑她?人老珠黃,聖眷不再,沒有我在皇父跟前舉薦,恐怕八百年後都輪不着她。可人就是這麼得隴望蜀,剛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兩天,飄飄然覺得自己長行市了,開始滋生別的欲/望……”他無奈地沖她笑了笑,“這就是人性。”
所以對付惡人,使善的手段,壓根兒沒用。
星河琢磨了下,“皇后和聞長御同時宣佈有孕,是為了將來狸貓換皇子?”
他依舊高深地微笑,“也許吧。”
什麼叫也許呢,除了這個,也沒有旁的說法了。只是這事兒,最後也得看天意,萬一生出來的是女孩兒,想必皇后也沒什麼奔頭了。不過孕婦有兩個,孩子只有一個,到最後聞長御都是被犧牲的那個,說起來也怪可憐的。
她扒着他的衣襟道:“橫豎碎骨子都預備了,怎麼不幹脆往聞長御碗裏也加點兒?”
太子搖頭,“那不成,萬一真打下兩個孩子來,皇父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我,這回再使苦肉計可沒人相信了。”再說聞長御的那個孩子留着有用,他最後卸了宿家滿門職務就靠那個孩子,所以這孩子在落地前都得好好的。惠后小算盤打得噼啪亂響,大概沒想到黃雀在後,有時候人不能太自作聰明,做得越多,紕漏越多。現在就等着皇后宣佈臨盆,到那天才真叫精彩。一舉肅清政敵,最後還能抱得美人歸,光是想想,就叫太子爺心花怒放。
他喜滋滋的,高興起來還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星河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一味地打聽:“您打算怎麼處置?光探出皇后沒懷孕也不頂事兒……您是打算她抱走聞長御的孩子時戳穿她?”
太子同情地看看她,虧她還是控戎司指揮使,能想到的就只有這些嗎?聞長御起先的孕事,可能確實讓皇后動了抱養的心思,但後來情勢急轉直下,她就改主意了。現如今留着長御無非兩點作用,一是多一成得男的勝算,二是用來栽贓害人。至於害誰,普天之下只有東宮是絆腳石,對惠後來說,他日青霄登基也比他登基要強。誰讓他不好控制呢。
他滿腹算計,面上卻一派自然。星河這麼問,他便不住點頭,“就是這樣,抱養畢竟和嫡出不一樣,讓她弄個孩子熱鬧熱鬧就完了。一個四十來歲沒兒子的繼皇后,萬事還都喜歡爭一爭,早知今日,當初不如保舉梁夫人,畢竟老三一看就不是當皇帝的料。”
他可能有點敲打的意思,星河倒不以為然。本來就是,敏親王要是也和簡郡王一樣精明,宿家也不會臨時換了方向。
宮裏忙於操持信王的喪事,宮外的簡郡王府冷落且蕭索。
因為北地戰事剛結束不久,簡郡王在這次大戰中立有軍功,因此府邸得以保留下來沒有收繳,用來安置他的家小們。
王府距離皇城並不算遠,但兩邊的喪事卻是天壤之別。簡郡王被勒令自盡,負罪而死的人沒有資格大肆舉喪,也沒有信王那樣的福氣進皇陵。分了府的皇子們薨逝都是單獨建墓園,但二十多歲,誰會想得那麼長遠?禍事從天而降,簡郡王卻連快像樣的葬身之地都沒有。
星河坐在衙門裏,聽說了心頭也有些悵然。那些女眷們處理家務尚可以,外頭興土動工什麼的就褶子了。家裏缺了個人,又是獲了罪的,根本沒人敢上門幫忙。墓地弄不好,就不能順利下葬,不下葬停在王府里,簡郡王就該腌鹹魚了。
“還好,”江城子說,“霍家出了一個不怕惹事的,樞密使幫着料理了,在城外擇了一塊地,一氣兒指派了二十多個泥瓦匠修園子,勒令三天內就修成。”
星河聽了才覺踏實,轉頭想想霍焰其人,起先覺得不好攀搭,武將出身的必定心腸很硬。可是後來才慢慢發現,這人正氣,哪頭也不沾,但緊要關頭能夠伸手拽你一把。
就說簡郡王這回的事兒,朝野上下避之唯恐不及,唯有他能站出來救急。其實他還是摸准了皇帝的心思,青鸞雖可恨,但人死債消。終歸皇家血脈,總不能讓他暴屍荒野。
“人犯正/法到落葬,都歸控戎司管。”她指派江城子,“上城外瞧瞧去,簡郡王已經給奪了爵位,墓園的規格不能逾越,否則不好向上頭交代。”
江城子道是,壓着刀匆匆出去了。
星河朝外望了眼,明朗的日光下,漫天都是飛舞的柳絮,乍一看艷陽大雪似的。中晌有點犯困,她撐着書案打瞌睡,剛要入夢,聽見外面千戶的聲音,恭恭敬敬叫了聲“宿大人”,她略微一愣神,知道八成是家裏人來了。不多會兒就報到了門上,番子隔窗說:“回稟大人,樞密院副使到了。”
她忙說“請”,起身到門前相迎,星海絳袍銀甲從抄手游廊上過來。她喊了聲“哥哥”,星海遙遙頷首。她抬手一擺,把內外侍立的人都遣散了,接他進門,給他斟了杯茶才問:“今兒怎麼上我這兒串門子來了?”
星海說:“衙門裏事不忙,得空過來看看你。這回的事兒不小,一下子折進去兩位王,我就想問問你,對這事兒有什麼看法。”
有什麼看法,她也參與其中了,能有什麼看法?星河摸了摸鼻子,“事態嚴重。”
星海點頭,等她下面的見解,可是她搖着扇子扇起了風,嘀咕着:“天兒越來越熱了。”
星海有些無奈,要不是形勢嚴峻,他也不會專程跑這一趟。朝堂上如今只剩兩位皇子了,本來四人相互制衡,只要簡郡王和太子斗個兩敗俱傷,剩下的信王無兵無權尚且好對付。可是如今最厲害的留到了最後,繼續下去壁壘分明,大伙兒的立場就只能放在枱面上了。
“想個轍補救一下吧,如果能證明這次的陰謀和太子有關,那麼敏親王就能立於不敗之地。”星海灼灼看着她,“星河,我知道你有辦法。”
星河一驚,心頭作跳起來,“我能有什麼辦法?”
星海並沒有同她說旁的,只道:“爹昨天和我詳談了,太子即位是大勢所趨,可一旦他登頂,接下來必定大刀闊斧肅清朝綱。哪個皇帝能容忍內閣里有個反過自己的臣僚?爹會是頭一個開革的,接下去就是我,然後是宿家旁支的兄弟子侄。你和他有情,家裏人都知道。”他臉上有尷尬之色,兩個人壓斷了鋪板的事兒,確實也鬧了一天星斗,“可即便有情,他也不可能縱着外戚坐大,除非他是個昏君。想來想去,只有這樣,打鐵要趁熱,趁着皇上還沉浸在悲痛里,把太子拽進去。如此不費一兵一卒,咱們就能穩坐釣魚台。”
確實,這是個萬全的法子。不用捏造太多,只要說太子本來就知情,是他命茵陳換了信王裏衣的,如此一來他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然而如果她一開始追求的就是這樣的結果,當初何必還要費那麼大的力氣?
她心裏不贊同星海的做法,囁嚅着:“家裏好了……好得起來么……”
星海愣住了,“你當初不是立下豪情壯志,說想攝政的嗎,怎麼現在改主意了?”
星河說不是,“我的意思是事兒已經過去好幾天了,現在揭發,只怕會被視為同謀。太子本來就是太子,他犯不上去害信王,這種做法於理不通。如果非要這麼牽扯,我料皇上也未必會拿太子如何,畢竟死的已經夠多了,再有人出事,就真的要動搖大胤根基了。太子緩過神來,到時候宿家怎麼收場,你想過沒有?他這人可不好糊弄,回頭再落個滿門抄斬,那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呢。”
事兒都有兩面性,你這麼說,他那麼說,各有各的依據。可星海心裏門兒清,他這妹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說起權力就血紅着兩眼的戰士了,年紀不大,大約想歸隱了,實在可惜。
她不答應,也沒辦法,星海退一步說:“我琢磨過,這條路走不通,那就只有投誠示好。你先沉住氣,我這頭找機會探探他的口風。不過探不探結果都是一樣的,要想相安無事,只有辭官。”
他慘然一笑,讓星河感覺到了末路的恐慌。
辭官……說得輕巧,哪裏那麼簡單。多少盛極一時的官員在回鄉的路上被殺,就算他們這支放棄了,其他宿家子弟,也願意落個慎齋公那樣的下場嗎?
星海帶着沉重的心情離開,星河一個人獃獃坐在公堂上,兩旁劍戟林立,她忽然很怕,害怕有朝一日星海被收繳了兵權,結局遠不如簡郡王。
哥哥既然讓她暫且沉住氣,她也就沒有聲張。接下來的半個多月太子日漸忙碌起來,經常是她回東宮看不到他身影,等他回來,她已經往他坦里去了。
也許這才是一位儲君正常的狀態,既然監國,那朝堂上的事都要靠他決斷。他經手的不單是稅賦營田等,也有布軍屯兵。樞密院被分解成五軍都督府後,正副使的職權略有高低,但不至於哪一方獨大。但隨着宵禁的完全被取締,五軍都督府的權力開始正式分割,正副使的職權有一部分被轉移到了新設的樞密同知手上,霍焰交付了兩成,星海卻損失了近一半。
她再見到星海時,他目光微漾,什麼都沒說。太子為京畿軍事分流的決心擺在眼前,國事上他不賣任何人的賬。
所以有些事根本不能說,撒個嬌抱一抱就能讓他昏頭,那他就不是霍青主了。
茵陳看她憂心忡忡,問她怎麼了。她把太子削星海兵權的事告訴她,她哦了聲,“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太子這人記仇嘛。做京官兒本來就不容易,像我們家似的,外放在邊關倒還好些,畢竟看不見就想不着。”說罷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吧,要是太子敢把您家趕盡殺絕,我就回去鼓動家裏擁戴敏親王。就說信王本來要娶我,太子逼我動手腳害死了他,等太子將來繼位,一定不會放過上官家,這麼一來您這頭勢就大了。”
星河聽了,簡直要驚嘆於她的城府,其實這孩子一點兒都不傻,她只是沒把心思用在正途上罷了。往好了說,她確實可以助她;但往壞了說,如果哪天她倒戈一擊,倒也是件十分棘手的事兒。
茵陳眨着一雙晶亮的眼睛,見她這麼看她,乖巧地依偎過來,“姐姐您不用怕。”
星河在她發上捋了捋,“你是個好姑娘,應該過上好日子。”
她嘻嘻笑道:“我的好日子就是和您在一起,太子想抬杠時奉陪一下。”說罷頓下來,覷着她說,“您答應我的,難道要反悔么?”
自然不能,一口唾沫一個釘,她從小就這麼局器。
茵陳滿意了,笑道:“您瞧太子爺多忙,以後他整宿處理政務,您一個人也不怕寂寞。反正有我陪着您呢。”
她是拿她當全部了,星河一瞬感覺責任重大。可她也不是全然信任她,到底這樣的喜愛來得太莫名,愛親近是一回事,親近到赴湯蹈火,那就有些不可思議了。
可太子說沒有什麼不可思議,“上官茵這個怪胎喜歡你,就像女人喜歡男人那樣喜歡你。”
星河被他說得一臉茫然,“可我是女的啊。”
“那也沒關係,她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你是男是女都不重要。”
但她什麼也給不了她,也許還會拖累她一輩子。她想去和茵陳好好談談,太子卻說:“沒什麼可談的,她要的只是陪伴,還有以後沒有男人往她床上鑽。”當然後面一點更重要,前面一點倒不難解決,本來她在東宮就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她也會給自己找樂子,活得十分瀟洒滋潤。
一個姑娘單純地想找個女孩兒作伴,在星河看來很難理解。她雖然不渴嫁,但還知道年紀到了要找個合適的人家。約定必須遵守,茵陳想留下就留下,等將來想明白了,再想嫁人也不是難事。
至於她自己,最近一腦門子官司。朝堂上的風雲變幻她感受到了,不到萬不得已,她不願意同太子撕破臉,但他如果真把宿家逼進死胡同,那她也只好拚死搏一搏了。
你死我活,原本政斗就是這樣。靠著兒女情長討人情,討得了一時,討得了一世嗎?連惠后都知道,主動權應該掌握在自己手裏,她在官場上混跡了這麼多年,這點從來沒敢忘記。
近來衙門不忙,自從上次春闈的事過後,着實太平了很長一段時間,頗有河清海晏的氣象。星河從衙門下值得也早,入了夏,幾乎要到酉末天才暗下來。從什剎海到皇城的這一段,路上有各式的小攤兒,有賣豆腐腦的,還有賣果子的。她經常租上兩隻碗,給茵陳和蘭初帶吃的回去,每回她們都很高興,可這回茵陳吃了腦花兒不大舒服,仰天躺在躺椅里,肚子鬧起來,頭上冷汗直流。
星河張羅叫太醫,東宮有專門的太醫署,和溫室宮一樣,造冊記檔,不和宮裏別處伙着用人。茵陳躺在那裏哼哼,星河把太子也鬧來了,他本來就不待見她,幸災樂禍說了聲該,“誰讓你們饞,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敢往嘴裏塞。這回好了,饞蟲要給毒死了,阿彌陀……”
佛字還沒說出來,太醫回身看向他,手拱了放,放了想想又拱起來,“主子爺,臣把出喜脈了。”
“什麼?”太子瞠目結舌,連星河都呆住了,“喜脈?不可能,再細瞧瞧。”
太醫舔唇坐在杌子上,並着三指,歪着腦袋又查驗了一遍,“沒錯兒,臣剛進太醫院的時候,學過兩年女科。這種脈象太容易分辨了,絕對是喜脈。”
就那麼一回,還是在不情不願的情況下,就懷上了嗎?茵陳嚎啕大哭,星河為難地看着太子,怎麼辦呢,要是往上報,茵陳這輩子就完了,真要給信王守寡帶孩子。可不報,將來顯懷了瞞不住……皇上不是一直盼着皇孫嗎,這個也算嫡親的。
“要不回皇上一聲兒,正好讓您交差,兩全其美。”
太子寒着臉說胡鬧,“血脈是能混淆的嗎?你可別給自己埋禍根,二十年後又是一出長子奪嫡的好戲碼兒。”
他的話說得毫不避諱,除了把太醫弄得一頭霧水,也給了不知何去何從的茵陳一場沉重的打擊。
茵陳還小,遇上這種事難免慌手腳,其實她也害怕,希望這時候有個人能撐一下腰,結果太子這人良心太壞,不給她接濟就算了,趁亂還踩了她一腳。倒是星河不忍心,打發走了太醫說:“不着急,咱們從長計議,總有辦法的。”
最好的辦法不就是算在太子頭上嗎,可他不答應。茵陳也爭氣,她說:“我好好的女孩兒,用不着糟蹋名聲倒貼人家。我的事兒您別管,太子爺只管站着瞧熱鬧就行,我自有辦法。”
結果她連夜煎了紅花,整整灌下去兩大海。
第二天星河去叫門,叫了半天她總不開。急起來破門而入,才發現滿床滿地的血,她躺在血泊里,只余微微的一點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