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朋怪侶
關於星河和樓越亭的關係,太子是知道的,正因為知道,前後聯繫起來一想,才越發覺得不對勁。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在等她,那這個人一定就是樓越亭。樓家和宿家是世交,往上追溯,應當從他們高祖說起。景泰三年的文武兩榜狀元,後來同朝為官,一文一武贊襄朝政,最親厚的時候連灶台和廚子都共用,基本屬於“就算你往我飯菜里下毒,我也絕不恨你”的生死之交。
京官寂寞,仕途上雜事太多,有個貼心的朋友很難得。宿家和樓家的宅子離得有些遠,雖同在西城,但卻隔了好幾條街。後來宿家高祖一拍大腿,把樓家隔壁買下了,重新修繕妝點,還特意留個後門,方便兩家往來。
老宅子一住七十年沒搬動,現在宿家和樓家還挨着。星河六歲前養在南方,六歲后才接回北京。六歲的孩子,正是抓耳撓腮找玩伴的時候。宿家只有兄妹倆,宿星海比星河長了十歲,玩兒不到一處去了。相較星海的大人模樣,還是十二三歲的樓越亭更對她脾胃,於是她見天兒從後門上竄過去,樓越亭雖然也不稀罕和她玩那些幼稚的,例如“螞蟻爬樹”的遊戲,但礙着大人的面子,還是勉強應付她。
童年時光,知道什麼叫應付,什麼又是真喜歡?星河把他當成了至交,一直混到十二歲。那年開春宮裏選秀了,她才依依不捨和樓越亭分開,約好了等她出宮,再上他家喝酒。
結果十年一晃而過,十年間黃毛丫頭長成了大姑娘,少年也長成了一員武將。那樣的大雪天裏,陰森的衙門口乍然重逢,是不是別有一番滋味兒?太子想得牙酸,明白青梅竹馬的情義最難得。就是不知道這麼長時間過去,樓越亭的印象在她腦子裏還剩下多少。以她那種人走就潑茶的脾氣,平時不加維護,恐怕早就淡成一道煙了吧!
哪知她回答得很老實,“我和他擎小一塊兒玩大的,那時候衚衕里沒有和我一邊兒大的孩子,只有他願意帶着我,他是我發小。”
不過所謂的“笑逐顏開,喜不自勝”有點過頭,打情罵俏更是瞎掰。她掀起眼皮看看太子,他臉上又流露出不屑來,“六年光景就算髮小?那十年光景算什麼?”
真要比較,確實是有可氣的地方。那天他紆尊降貴願意和她稱朋友,結果她卻說不,主子奴才算得清清楚楚。難道只有十來歲一起掏螞蟻才算是友誼,之後即便十年天天相見,也算不上是發小?這樣看來,還是自己比較重情義一些。在太子心裏,宿星河是實實在在的夥伴,就算他有時候做臉子甩派頭,對她從來都不算苛刻。
然而星河也有一桿秤,十年的朝夕相對,足能像樓宿兩家高祖一樣成為莫逆之交,但那是在地位相當的情況下。如果身份懸殊,連腳下踩的磚都不一樣,莫說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沒別的說法,除非天能翻個個兒。
她微微仰起唇,“六年算髮小,十年當然算主僕。活着就得有聚有散,天天圈在一塊兒的,除了主子奴才還會是什麼?比方德全,太監們才在宮裏一輩子。等我役滿了,再回過頭來想東宮的歲月,興許您也成我發小了,也不一定。”
她是笑得出來,太子卻覺得這女人薄情寡義得很。非要做朋友,其實也犯不上。他壓着膝慢慢點頭,“好生伺候着吧,要是哪天主子不歡喜了,留你在宮裏當嬤嬤,當到死。”
多大的仇怨至於這樣?星河仰頭掛着笑,“嬤嬤分好幾等呢,主子讓我當哪一等?我這樣的,最後可以當個精奇,教教孩子們規矩什麼的。”
太子沖她冷笑,“精奇是輪不上了,當奶嬤兒吧。”
一句話又堵了她的嘴,真是奇怪,她在面對底下當差的宮女太監也好,在衙門裏支應案子提人過堂也好,向來都是她捏人短處,指着鼻子數落的。可是在他跟前,連個像樣的嘴都還不了,地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是因為他腦子活絡——一個老實人,是沒法和想盡法子欺負你的人講道理的。
於是她真像個老實人,就此窩囊下來。五花拳也不打了,站在一旁琢磨不嫁人沒奶,怎麼當奶媽。
太子看她還是覺得可氣,為什麼樓越亭能當她發小,自己就不能?於是笑得越發陰森了,“我真不明白什麼叫發小,你做給我瞧瞧,到底發小碰面是怎麼打招呼的,就以昨天晚上的場面為例。”
她暗裏腹誹不已,嘴上卻只能應是。
走下去,走到栽絨毯中間,正踩在大象的肚子上,她面向西,誠懇地打了個拱,“越亭哥哥。”
然後調轉過來,扮成樓越亭的樣子,笑着說:“是你,這麼巧?你幹什麼來了?”
“衙門裏出了事兒,我來瞧瞧。你呢?”
“我底下人不知道控戎司在辦案,摻合進來了。南大人把他們帶回衙門問話,話問完了,我來帶他們回去。”
“哦……”她點點頭,“那你忙吧,我還有要緊事兒……後來他領人走了,就這樣。”
太子蹙眉看着她,“就這樣?沒問你冷不冷,打算脫下氅衣給你披上?”
星河怔了下,心頭急跳起來,並不因為氅衣那事兒,而是這樣的細枝末節他都知道,看來這位主子爺比她想像中的要耳聰目明得多。
太子下了南炕,走到案旁的青花魚缸前,從那銀鍍金的螃蟹蓋盒裏,捻了一撮魚食兒喂他那兩尾錦鯉。正宗的紅白錦鯉,兩尾都是丹頂,鮮亮的頂子襯着雪白的身條,紅得有些扎眼。別說是個人,就是兩條魚,養了四年都捨不得它們挨凍,早早兒搬到暖閣里來了。有時候人還不如魚懂事兒,瞧瞧它們,見了人影知道轉圈游,游得像一面太極圖。人呢,太複雜,彼此防備着,不要她掏心窩子,單承認一句發小,都那麼難。
魚食兒撒鹽似的,紛紛落到水面上,魚嘴開闔之間吞了一大片。太子扭頭想看她,扭了一半頓住,只拿餘光掃視她,“怎麼啞巴了?”
她覺得難以回答,頓了頓才道:“我要是說了,主子更疑心我當著衙門眾人和他打情罵俏了。其實我真沒有,那會兒心裏急得很,哪兒來的閑工夫。況且十來年沒見了,做不出那種沒臉沒皮的事兒。”
太子稍許鬆了口氣,“你們倆,訂過親沒有?”
星河說沒有,“我們老家那塊定親要滿十四,我十二歲就進宮了。”
“這麼說是沒來得及。”太子脈脈一笑道,“樓越亭如今娶親沒有?”
星河說不知道,其實上回會親,要不是他在,她是想和她母親打聽來着。倒不為別的,就為心裏那份念想。畢竟這些年沒見過比他更好的人,小時候還沒覺得什麼,大了偶爾回憶過去的歲月,那時候的自己簡直傻得像騾子,他還能遷就包容,說明這人的人品是真的不錯。
太子決定回頭打發人去查查,在他看來自己和樓越亭,都算是她的青梅竹馬,不過一個佔據了前半截,一個佔據了後半截罷了。
撲了撲手,把螃蟹盒子重新蓋上,恰好德全隔簾通稟,說:“主子爺,午膳時候到啦。西暖閣里都排上了,請主子爺移駕。”
門上的軟簾打起來,太子佯佯踱了過去。忽然發現星河沒跟上,回身問:“你在哪兒吃?”
星河哦了聲,“值房裏已經給臣備下了。”像宮裏主子們用膳也是有講究的,掖庭局有專門的侍膳太監,不相干的人不能在場。
太子今天突發奇想,“你過來伺候,留一個侍膳,其他的都出去。”
星河垂手道是,跟進了暖閣里。
太子爺的飯桌上鋪着杏黃綾子,不像大宴時候菜上得滿滿當當,每個碟子裏都是適量,但品種很多,諸如羊皮花絲、光明蝦炙、通花牛腸等。今天是頭雪天氣,該吃鍋子,於是一圈碗碟中間拱了個熱鍋,銅做的小煙囪里擱炭,邊上一圈盛清湯,火候到了,開始咕咚咕咚翻起熱浪。
宮女伺候他擦了手,他坐在案后指了指,“雪嬰兒,和今天的天氣正相宜。”
宮裏的菜品都有雅俗共賞的名兒,比如這雪嬰兒,是豆苗貼田雞。主子既然點了卯,就得有人試吃,星河今兒算又領了新差事,一手端碟,一手舉箸,他點到哪個,她就得往碟里夾,往嘴裏塞。
太子看見她吃了,很高興,桌上看了一圈,又一指,“那個。”
靠牆站着的侍膳太監,是專忙報菜名兒用的,見太子指派,忙高聲唱:“小天酥——”
所謂的小天酥就是鹿雞同炒,星河本來不太喜歡吃鹿肉,可到了節骨眼兒上,硬着頭皮也得吃。太子又很歡喜,先頭南玉書捅的簍子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復一指,侍膳太監得令:“箸頭春——”
星河看着烤鵪鶉直愣神,幸好有人上來拆架子,否則真不知道怎麼下嘴。
這會兒總算體會到蘭初口中的“我比主子爺還先吃着”了,不同之處在於蘭初吃得興緻盎然,自己卻意興闌珊。站着吃不好受,又都不是自己喜歡的菜色,這樣一點兒那樣一點兒,一圈下來她再不用吃午膳了,這就已經飽了。
太子爺踏踏實實坐在他的玫瑰椅里,到這時才動筷子。
“怎麼樣?再來兩樣點心?”
星河直搖頭,“菜都試完了,主子用吧。”
這麼一輪走完,盤兒里已經涼了。太子說不必,讓人把菜品撤了,就留一口熱鍋,一疊羊羔肉,一把白菜葉,兩碟蘸料。一面涮着,一面自言自語:“爺對你真好,自己不吃先緊着你吃,做人得講良心啊。”
星河腿肚子直轉筋,如果他只是想證明自己是個靠譜的發小,那她現在就承認還不行嗎?以前蘭初老羨慕試吃的太監,真當了這種差,才知道裏頭苦楚,橫豎她是不想再有第二回了。
可太子爺自認為這種做法對她很好,人家噓寒問暖,他可以關心她的肚子。人生在世,除了那些身外之物,最要緊的就是吃飽穿暖。吃飽還在穿暖前面,所以這項上他就已經贏了樓越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