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者那一番深意言辭,攪得念慈幾日茶飯不思。這天日暮又臨,念慈在禪房未曾參悟出其中玄機,頓感胸中氣悶,只得出來透氣。
此時暮色時分,夕霞如染,山中不覺酷暑,臨夜更加清涼,晚風習習,師姐在寺門敲鐘,一聲一聲洪宏回蕩,又隨即飄遠,山中晨暮生起薄霧,寺院在霧中繚繞,頓感仙氣逸然。
日色漸漸如墨更行更深,寺門口的那棵古榕晚風裏搖晃枝丫,念慈童心不泯,,跳上那古榕的矮枝,剎那間似驚了樹上的流螢,飛起幾隻撐了燈籠的小生靈,念慈搖搖樹枝,更多火螢撲閃而起,繞念慈身際緩緩慢飛。念慈忘了那惱人的素菜,忘了每日必須的誦經,嘻笑地伸出手去捉那火螢。螢蟲閃着小燈籠四下飛去,躲避念慈的手指,念慈捉了半會,一隻也未曾入掌來。
念慈正氣悶,轉身卻見一隻閃亮的流螢停在觸手可及的枝上,見了她也並不躲避,念慈輕聲喚道:“小火螢,可別跑了,讓念慈捉住你……”輕語間兩手迅疾將那螢火蟲攏合在兩手掌內,終於捉到一隻,好不得意,念慈眯着眼在打開的指縫間看那隻閃着綠光的蟲子,俏臉掛笑,煞是可愛。
“好罷,讓你回家去。”捉弄了會,念慈打開手掌,流螢撲閃撲閃地飛去。此時只覺得寧靜祥和,心如鏡湖般不起一絲波瀾,念慈在夜風裏呼吸山中清新香氣,嘴裏禁不住吟起小詩來。
正自娛自醉,念慈卻不經意間看見一個黑呼呼身影偷偷摸摸般進了偏殿,那古榕枝上的位置恰可看到。
糟糕!莫非是盜賊?念慈兀地全身警覺,看了看寺院周圍,師傅師姐們大多已飯後便入房歇息去了,念慈來不及多想,跳下樹枝,也虧她身形輕盈靈巧,跳下竟形如白蝶般悄無聲息。她閃身去那偏殿,看那人影幹什麼。
偏殿與大殿一樣,供着菩薩,日夜燭火不熄,念慈無聲潛進,只聽得悉悉的微響,那輕聲如同針尖,一下下刺在心頭,念慈驚恐,卻仍掩了嘴一步步靠前,香案下正是那黑呼呼身影,簌簌而動,念慈一聲斷喝道:“什麼人?”
“啊!”那人驚叫一聲跌坐在地,那把聲音好不熟悉。“是我……是我來的。”那人驚恐着站起來。
念慈一看,這不是妙心嗎?“妙心師姐,可把我嚇壞了,你在這做什麼呢?“
妙心站起來,似驚魂未定般:“我的好師妹,你才把我小命都嚇掉半條了呢!”
念慈幫着妙心拍拍藍袍上的塵灰,道:“我剛才在樹上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進了這,還以為是盜賊呢,妙心師姐,你怎麼……”
不待念慈說完,妙心捂了捂了念慈的嘴,四下看了看,小聲道:“噓!別這麼大聲,我……我在吃……吃這放着的果品。”說罷,又覺得不好意思,臉緋紅起來。
念慈一記“哦”全然明白妙心原來在這是偷吃的。不禁嘻嘻笑出聲來:“呵呵,妙心師姐,這果品若是少了,你不怕師傅怪罪下來?”
妙心垂首,嘿嘿笑道:“那個,就是我不吃也會有老鼠來吃嘛,給老鼠吃了多浪費,還不如我們吃呢。”
念慈驚得瞪大眼,這偷吃的理由未免冠冕堂皇。
妙心見她張大嘴巴瞪着自己,不禁上前拉了拉她的臂膊,耳語道:“來,我們吃吧,師傅不會發現的,即使是發現了,也會以為是老鼠。”說罷拿起一塊餅遞給念慈,自己也毫不客氣拿起一塊大吃。嘴裏邊吃邊說:“師傅佛法里不是也有說過嘛,世間萬物皆有輪迴,所以呀,我們不斷地吃,再不斷地做,就是生生不息的輪迴了。”那鼓起的腮幫說話間形如松鼠,念慈看了她這模樣不禁莞爾。
念慈咬了一口餅,清香餅塊融在舌間,但看那妙心卻吃得無比歡快,不禁好奇道:“妙心師姐,你很喜歡吃這餅嗎?”
妙心聽了吞下一口,道:“廢話,這麼好吃的東西怎麼會不愛?你看這餅,是不是很能引人食慾?”妙心看手中的餅如同欣賞美好事物般陶醉:“這餅,像是會呼喚,嗯,這麼說吧,這餅對我來說,像是一個生機勃勃的生命,鮮活清香,不叫人咬它一口都不行啊!”說罷狠狠咬了一大口。
念慈不解:“生機勃勃的生命?”
妙心一翻眼晴,道:“當你想吃它的時候,它就會像是有生命一樣叫你吃它,就這樣。”又一大口狠咬下去。
念慈疑惑地試着再咬一口,咀嚼着吞下,再對着那餅左看右看,像要把它看成一個可以叫她張嘴吃的生命來,想起那老者說做菜者要心懷悲慈,不免失笑,現在哪裏是什麼心懷悲慈,而是心懷鬼胎在偷吃了。
念慈與那妙心盤腿坐在香案底下,面前擱一盤餅,兩人吃得歡。
妙心邊吃邊酣暢說道:“念慈,你有沒有覺得,這好吃的東西真的是有生命的呢,你看到了它,它就會對你說,來吃我呀來吃我呀,哎呀嘖嘖,我就忍不住要吃掉它。”說罷嘿嘿一笑。
生命?心懷慈悲?念慈想着想着,發現兩者竟有相通之處。
“我懂了!妙心師姐,我懂了!那位施主說做菜要心懷慈悲,原來是要把菜做活,而不是要把菜煮死,是把菜做成重新的生命,我懂了!原來是這樣!”念慈歡叫着蹦了起來,一下子頭碰到了香案。
妙心看她大嚷大叫地,慌了神地拉住念慈,壓低聲音道:“念慈!你這是要把師傅師姐叫來啊!”
念慈這才突然想起原來兩人是在偷吃菩薩貢品呢,忙坐下來吐了吐舌頭。可是發現這其中奧妙的興奮讓她滿臉光輝,她已再吃不下一口餅,爬出去道:“妙心師姐,我這就要去做菜!”
妙心見狀,忙道:“哎,你可記住了,如果師傅師姐發現果品少了,你我可要統一說法,說是老鼠偷吃的啊!”
“沒問題。”念慈興奮而去。妙心只是奇怪她如同痴瘋了般,為了做菜,每天都精神恍惚的。
念慈剛走,卻聽得門外吱呀一聲,妙心噤了聲,一口餅含在嘴裏欲嚼不得,一動不敢動,好一會,卻再無動靜。妙心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看,原來是師傅已從屋裏走出,正往殿前去,妙心忙貓身竄出去,回到屋裏方才喘氣。
正在整理經書的慧心一回頭見妙心那樣,不禁問:“幹嘛呢?神色慌張的,又偷吃東西去了?”
妙心心下一驚,這慧心師姐如何得知她偷吃東西?沒道理,明明只有念慈一人知道,便忙甩甩袖,不屑一顧道:“偷吃東西?哪能呀,慧心師姐,別看我妙心長得胖,但我這是心寬體胖的胖,絕不是什麼偷吃的結果。”說罷瞄了慧心一眼,卻見她只是專註於經文中,並不理會自己言辭,便忙道一聲“我睡去了”,往炕上舒服大字一擺,慧心看了不禁失笑搖頭。妙心自小便是這沒心沒肺,卻又未覺不妥,只是如同大小孩般令寺院生動逗趣不少。
廚房生煙,一鍋滾水咕嘟翻騰。而念慈卻捧着一個金黃轉紅的黃瓜在細看,拍了拍,悶聲而響,裏面已經熟透,幾乎可聽見瓜肉里甜香的顫抖。圓實的瓜,如憨態體胖的小孩,念慈不忍落刀,只是兩手撫摸,瓜在手下竟如聽話的孩子般,念慈湊近悉心聞那瓜香,恍一看令人以為是跟那黃瓜在說什麼耳語。
原來那老者所說,便是要賦予菜重生,賦予它自己的信念與愛,那麼它便可以手裏復活。這般重獲新生,便是菜的升華了。
“怎麼?不忍心落刀嗎?”不知何時,那老者竟站在廚房口,雖是雙目緊閉,,卻如真切看到眼前景物。
念慈笑笑:“小尼已經悟到施主所言,便覺得了這萬物皆是生靈般,它們亦有血有肉有感情,更知痛苦,像我手中這瓜,等會卻即將隨沸水而去了,但若把它烹飪,就是要將它的生命升華,把自己的心意放在菜的身上,讓菜體現自己的信念,也就是賦予了菜重新的生命了。”
老者一改往日陰沉,聽罷念慈這番言辭,卻面上生出溫和來,他說道:“今日聽你這番言辭,確是大有長進。”
念慈看到瓜上爬來一隻細小螞蟻,它在慌不擇路地逃亡。念慈將它引至牆角,喃喃道:“去吧,去找回家的路,別是葬身人腳底了。”
老者繼續說道:“悲憫之心,是做素菜最重要的關鍵,如果有這般心懷,任何菜都可在手下活過來,而並非被單單煮熟調味而成,菜必須得重新活過來,它才擁有最真最美的生命,即便落入人口,滋味仍是縈繞,教人終生不忘,如此,菜才是真正的菜!”
念慈聽罷,又撫了撫那隻瓜,躊躇間,手中的刀始終是迅疾而落,似絲毫不費力般,那瓜啪地分開,果然肉囊鬆軟,綴落飽滿的籽粒,濃郁甜香撲鼻來。
老者忍不住稱:“好瓜!”
念慈將它洗凈,砧上切塊,每塊薄厚大小均勻相等,碼成一列,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