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國
秋高氣爽,葉黃果紅之時,雉娘出了月子。因着月子裏有進宮的那一出,胥老夫人非讓她在屋子裏多悶了十天,才放她出來透氣。
永蓮公主已經去世,祁帝把她葬入皇陵。文駙馬依例為亡妻守孝三年,不得離京。三年孝期后,是去是留遵循己願。文思晴嚇得不輕,滅了在京中嫁人的心思,悄悄地離京回了滄北。
祁帝自公主去逝時,身子就有些不好。皇後日夜侍疾,宮中氣氛壓抑。
胥良川日日上值,臉色平靜。雉娘卻知道,朝中必將有大事發生。陛下一旦病倒,勢必就是太子監國。
太子監國后把持朝政,就算陛下將來還朝,他也在群臣之間豎立起威信。如果陛下一病不起,龍御歸天,他就會順理成章地登基為帝。這是她不願意看到的,也是不想看到的。
大哥兒養得好,眉眼雖未完全長開,卻依稀能看出長得像他的父親。他黑寶石般的眼睛看着她,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得清,嘴裏吐着泡泡。
雉娘抱着他,在院子裏曬着太陽。手裏拿着梁纓的信,梁纓離京時曾說,等她生產時要來的。她生產之時,梁纓沒有來,原來是有了身子。她心裏替對方高興,晃着手中的信,對不知事的兒子道,“大哥兒要當哥哥了,高不高興啊!”
大哥兒吐了一個泡泡,雉娘大笑,“大哥兒是吹泡泡表達喜歡,對不對?”
“我們大哥兒真聰明,都能聽懂你娘說的話了。”胥夫人進來,伸手從雉娘手中把大哥兒抱過去,“來,讓祖母抱抱。”
胥夫人抱着大哥兒,看着小人兒和兒子差不多的眉眼,滿臉慈愛,“祖母的大哥兒,就要當哥哥了,讓你娘也趕緊給你添個妹妹。”
雉娘輕笑,婆婆想要孫女,這心思她早就看出來。
胥夫人自顧地逗弄着大孫子,說著梁纓的事情。梁纓一查出有孕,山長夫婦二人喜得心頭樂開花,才成婚不久就有身子,還說都是沾了雉娘的福氣。
“佛祖保佑,我就盼着你和岳哥兒媳婦能多生幾個。別像我和你二嬸一樣,都只生了一個獨苗。”
雉娘還是笑笑,帶着羞意。要是梁纓在,今年怕是能一起去秋獵,可惜啊。
大哥兒突然哭起來,胥夫人忙問,“大哥兒是不是餓了?”
雉娘接過兒子,一聞就知道,這小子是拉在身上,不舒服所以哭的。胥夫人和她一起抱大哥兒抱進屋,看着雉娘自己動手給兒子擦拭洗換。
“滿京中都找不出你這樣親自養孩子的官家夫人了。”她打趣雉娘。
雉娘失笑,她做的真的不算多,有乳母,有丫頭婆子。真正讓她動手的地方其實是很少的,就這樣,婆母還說她是京中難得一見的母親。
不過,她不打算多說,只有笑笑。
大哥兒換過衣服,嗯哼幾聲,好像餓了。雉娘對胥夫人說聲抱歉,抱著兒子到屏風後面。
胥夫人更加感慨,大哥兒他娘在養育孩子這份用心上,真是讓人挑不出錯來。京中的夫人們,哪有幾個親自餵養孩子的,更別提給孩子換尿布。看雉娘的動作,熟練麻利,自大哥兒出生起,能親為的事情她從不假手於人。
雉娘抱大哥兒出來時,胥夫人已經離開房間。
坐在椅子上的,是下職回來的胥良川。胥良川要伸手去接大哥兒,雉娘沒給,輕聲道,“人都說抱孫不抱子,胥大人倒是不循古例。”
胥良川的手停在半空中,他何必講究那些虛禮。大哥兒於他,可是兩輩子第一個孩子,他多抱多疼都來不及,哪裏願意等到多年後抱孫?
雉娘不把兒子給他,是因為大哥兒吃飽后,已入睡。怕驚動兒子,她就沒讓丈夫接手。
她輕輕地在房間裏走動,等大哥兒睡熟,再把他放在塌上。
“陛下今日強撐病體上朝,當朝宣佈太子明起開始監國,命父親和韓王為輔佐大臣,父親已領旨,韓王府那邊也派人去宣旨。”胥良川重新坐下,端着杯子,冒出一句話。
雉娘回頭,“這麼快?”
難道陛下的身子已經不妥了嗎?為何急着要太子監國?要父親輔佐能理解,可是另一個為什麼會是韓王?
韓王極少現於人前,她沒有聽人說過韓王,似乎韓王一直是呆在王府中不出門的。陛下怎麼會讓他輔佐太子?
胥良川卻明白祁帝苦心,韓王是他的皇兄,地位非同一般。加上韓王身殘后不太過問朝事,由他來輔佐最容易服人,同時又不用擔心韓王有什麼異心。
現在要擔心的是,太子一旦掌握朝堂,以後想要扳倒他就沒那麼容易。再說太子是一國儲君,名正言順,沒有滔天的罪行,不可能會動搖他的地位。
要是陛下一病不起,突然駕崩,那太子順勢登基后,首先對付的就是胥家。文家沒有文沐松,光文齊賢一個領着閑差的駙馬爺,難成氣候。就不知太子弄倒文家后,想扶持哪一個清流世家?
“二皇子還在乾門寺嗎?”雉娘問道。
“二皇子已經回宮,陛下生病,皇后召他回來侍疾。”
雉娘安頓好兒子,坐到丈夫的身邊,“皇後會動手嗎?”
胥良川看着妻子,皇后是一定會動手的。前世她沒有手軟,今生更不可能心軟。只是今生事情發展得太快,誰也沒有料到陛下會病得這麼快。
前世里,他對永蓮公主印象十分的模糊。只知道宮中有位病弱的公主,不常見人。永蓮公主一生未曾嫁人,是病死宮中的,但卻不是這個時候,而是在二皇子登基以後。
雉娘沒等他回答,又問,“太子最近可有去過感光寺?鳳娘還在那裏吧。”
他垂眸。
太子最近見了段鳳娘幾次,平晁陪同。
“還在,他們有見過。”
雉娘點頭,皇后不會漏掉太子這個把柄的。
胥良川陪她說了會話,換身衣裳,又要出門。
“這麼晚還要出去?”
“是。”
雉娘起身,找出一件披風,幫他披上,“現在天寒露重,晚上風涼,多穿些總是好的。”
他反握着她手,深神凝視她。
她幫他系好帶子,撫平衣袖,“去吧,我在家裏等你。”
他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出了院子,看到前面有個人影。他走近,認出是父親。
胥閣老轉過身,看着他的打扮,“這麼晚還要出去?”
“是的,父親。”
“為父從小就教導過你,不知你是不是銘記於心。我們胥家,只忠心天子,其它的與我們無關。”
胥良川望着自己的父親,眼神堅定,“父親,兒子明白。太子無龍氣護體,是乾門寺的覺悟大師親口所證。兒子做的事情是不會違背先祖們的訓誡。”
前世,登上皇位的就是二皇子,二皇子才是真命天子。他和太子對作,並不違反祖宗們的意思。
胥閣老和他對視一會,低頭嘆氣,“為父已老,胥家以後靠的是你。你既認準,就去做吧。不過切記,你如今也為人父,萬事多想想大哥兒。”
“是,父親。”
胥良川辭別父親,轉身朝門外走去。涼風吹起他的披風,如展翼的黑鷹。胥閣老抬頭望星空,月郎星稀,風吹雲動,飄過來遮蓋住明月。
風漸大,許是要變天了。
離府出門的胥良川乘馬車前往京中的一處茶樓。與前次一樣,二樓的雅間內,平晁已等候多時。
“胥大人。”
“平公子。”
兩人見過,各自入座。
平晁先開口,“胥大人應該知道,平某請大人前來所為何事?”
胥良川抬眸,“平公子可是為太子監國一事而來?”
“沒錯,陛下病倒,太子監國。要是有個萬一……”平晁的臉暗下來,“太子順利上位,我們要如何是好?”
“平公子請我來,想必是心有決斷,不知平公子如何打算?”
“打算?”平晁苦笑一聲,“我還能有何打算?太子要是入主成功,等待我平家的,就只有天下人的恥笑和他的無盡猜忌。”
胥良川不語,看着他。
他眼裏隱有恨光,前段時間太子去過感光寺幾次。美其名曰替陛下照料幼樹,實則是掩人耳目,和鳳娘相會。他這個當丈夫的不僅沒有半點不快,還要替他們遮掩。一個男人活到他這個份上,也真夠窩囊的。
鳳娘在他面前端莊有禮,在另一個男人面前就是軟噥囈語,帶着痴情。為了方便她和別的男人相會,他還添了不少的香油錢,說動感光寺的僧人給鳳娘移到寺中的獨院。
他站在外面,聽着裏面兩人互訴衷腸,想着接鳳娘回府前幾天,自己在出宮的路上驚馬,摔成重傷,心裏的恨意越發的高漲。
戲文裏面就是那般唱的,惡毒的女人為了能和心上人在一起,婚前派人刺殺自己的未婚夫。他們的關係,真真就像那戲文中的人。
他恨,他的一腔真情,竟被人如此踐踏。
“胥大人,不瞞你說,平某已經無路可走。我想,前次我與你已經開誠公佈,你應該會相信我。你們胥家,應該也不想太子成事吧?我聽說,太子處處對你們使暗招,要是他真的坐上皇位,那你們胥家肯定是要遭殃的。”
“平公子說的話,我自是相信的。我且問平公子,接下來有什麼計劃?”
“不能讓他監國!”平晁眼裏的恨光毫不掩飾,“我有他的把柄,但這事總得有個先捅開的人。胥大人覺得誰去合適?”
“什麼把柄?”
“他和段鳳娘已有苟且!”
“此話當真!”
平晁似哭似笑,“自然是真的,就是我一手促成的。”
段鳳娘是個聰明的女人,她又在孝期,除了給太子一些甜頭,當然不可能真的失身。有誰能知道他的痛苦,他在外面聽到裏面的靡靡之聲,心裏罵了千萬句狗男女。
她不是想欲迎還拒,不是一邊偷情一邊又端着身份嗎?他偏不讓她如願。
她和太子已經信任他,他動手腳容易得多。
果然被葯勁驅使他們沒有忍住,越了雷池。他在窗外聽到事成,只想仰天大笑,佛門凈地,堂堂一國太子竟與他人之妻在行苟且之事。傳揚出去,會受盡天下人的唾罵,他倒是想看看,他們能不能如願以償,做着江山美人的春秋大夢!
那葯他下得巧妙,太子只當自己是情動,而段鳳娘則以為是太子用強,自己半推半就。
事後,鳳娘偷偷叫自己的丫頭抓了一副避子湯,這湯也被他換了。要是老天有眼,事情想必會更精彩。
“所以,胥大人放心,此事千真萬確,太子抵賴不了。”
胥良川相信他的話,卻想到另一層,“就憑你一面之辭,何以服眾?”
段鳳娘是他的妻子,如何證明曾與別人有染?要是太子倒過來反咬一口,就單單他說的話,不足以讓別人信服。
“胥大人對女人還是不夠了解,段鳳娘算是嫁過兩回,在段府也好,在侯府也好,都一直堅定地保持清白之身。她絕不可能會在最後關頭,說是我真正的妻子。那樣的話,她所有的努力全部白費,她不會那麼做的。”
所以段鳳娘會默認自己委身太子的事情。本就是清白女子,在她看來,太子和她是兩情相悅,哪裏算什麼苟且?況且他允諾過她,會認她為妹,她是有備無患。
平晁冷笑起來,他倒是想看看,自己要是反悔,段鳳娘會怎麼做呢?他就是想看到她百般謀划,千般算計,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胥良川站起身,“平公子的意思我已明白,就此告辭。”
“胥大人好走。”
胥良川離開茶樓,並未回府。而是朝另一個方向去,那個方向,正朝着韓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