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一無所獲
鄭挺正式地接待了范斯遠,照理來說范斯遠不過是都察院九品的校檢不值得他一個從二品的大員親自接見,但後者卻偏偏客客氣氣地見了。
范斯遠見鄭挺五十多歲,外表黑黢黢的,滿是皺紋,不像個大將軍,倒像是個飽經風霜的農民,他對人說話客氣,待人誠懇,很容易令人頓生好感。彼此見禮后,范斯遠便沒有城府地說道:“朝廷對程大人的案子還有些異議,組成了一個特別的調查組,我是先來打前站的。”他這話里真假參半,更有些虛張聲勢,就是為了來試探鄭挺。
可令他失望的是,鄭挺臉上並沒有什麼異色,反而說:正該如此之類的話。言語間都透露出對程炫君此人軍事能力上的敬佩和竟然鋌而走險的惋惜。然後他讓自己的貼身長隨把總兵府一名姓沈的參將叫來,讓他配合范斯遠的工作。
於是沈參將便陪着他在收拾整齊的總兵府書房和已經被封上封條的程宅里兩邊翻閱着公文和來往的信件。
晚上沈參將在當地最好的太白酒店設宴招待范斯遠,又叫了兩個僉事和兩個經歷作陪,聽說范斯遠是都察院來調查程炫君謀反案的,幾個人倒是都露出了詫異之色,覺得這件事不是板上釘釘嗎怎麼還查?范斯遠也不作解釋,大家於是都聰明地對此事緘默不語,開始談起天氣之類無關痛癢的問題。他們幾個人雖然比范斯遠的官階高,但同樣的官階武官要比文官要低三級,范斯遠又是京城都察院的,所以儘管他們的年紀都比范斯遠快大一輩了,卻十分敬畏着范斯遠,心裏又有着顧忌,酒桌上的氣氛就有些嚴肅沉悶。
說是太白酒店,是因為這裏釀製的酒醇香濃烈,很對當地將領們的胃口。據說這酒是掌柜的祖上得了西域那裏的什麼秘方,是方圓百里的獨一份,過路的商賈和京城來的官員喝過後沒有不說好的。果然,透明的酒液從酒罈倒進碗的時候酒氣四溢,沈參將幾人都呈現出興奮陶醉的模樣,而范斯遠已經頭暈了,他天生酒量差,一聞到那個味道就覺得自己已經要醉了,幸虧來之前就吃了幾粒疏肝健脾的藥丸作為解酒藥,不然他立刻就要暈倒了,心裏不禁苦笑,他今天晚上必是要被人抬着回去了。
范斯遠索性放下顧慮,彬彬有禮地做好主賓,來着不拒地接受着各位的敬酒,很快他的酒色就上頭了,臉紅得比新嫁娘身上的新衣還要鮮艷濃烈,眼神也變得朦朧起來,動作也變得遲鈍起來。幾個人於是就相信了他先前說過的自己酒量淺的話,紛紛誇讚范大人別看是個讀書人卻是個豪爽真性情的,不再勉強他喝酒而是勸他多吃菜,范斯遠於是就老實地坐在那裏,別人夾給他什麼菜他就吃什麼菜,還時不時憨憨地對眾人致謝,發出傻傻的微笑。
過了兩刻鐘,在灌下兩碗煮成牛奶一般的羊肉湯后范斯遠漸漸緩過神來,和眾人們一邊喝酒吃菜一邊嘮着家常,還時不時給那幾位淺下來的酒碗再斟滿了,態度十分謙遜,給這些見慣了京城官員倨傲模樣的西北將領眾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們也放鬆下來,幾杯酒下肚,便打開了話匣子,談起西北和京城兩地的風情,談起最近的人事大變動,還有人問起范斯遠可曾定親?十足是長輩關心晚輩的模樣,范斯遠十分靦腆地說自己明年春天就會結婚,新娘的祖輩也是軍人出生,讓大家都笑着說原來他是軍人的女婿,那就是自己人了。在范斯遠趁機問起鄭挺的經歷時便不再有顧慮,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
鄭挺是位老將,他的職位是靠着他自身的艱苦努力和戰功一步步獲得的,他年輕時打仗總是身先士卒,從不做剋扣部下軍餉的事情,很是得士兵們的愛戴,到現在他貴為副總兵了還是很體恤部下,總兵府上下官兵對他都十分敬佩。他現在暫時代替行使總兵職務,部屬都認定這次總兵一職非他莫屬,請他搬進總兵衙門的正房,卻被他言辭拒絕了。在禮節上他從來謙遜規矩,沒有越雷池一步。
有人卻不以為然,覺得鄭挺此舉是慎重,前總兵病逝時,他們不是也覺得他應該是陝西總兵的不二人選了。結果朝廷不是任命了程炫君來?
說到程炫君,大家就一陣沉默,范斯遠大着舌頭驀然道:“我聽說他治下嚴厲,還不講情面,不知是否屬實?”
有的人就訕訕地說道:“是,自從他到任後部隊整肅一新,軍紀嚴明了許多。”另外有人立刻就憤憤然說道:“那也不能隨便就打殺了軍官,皇帝還不差餓兵,吃不飽肚子人就跑不動,就不能及時到位,他卻二話不說把人就殺了。”
眾人一陣沉默,范斯遠暗忖道:原來他以為的軍隊就應該紀律嚴明的鐵律在這裏就成了可以商榷的事情,而軍令如山的程炫君就成了不得人心的人,難道軍心已經到了這麼計較的地步了嗎?那國家不是很危急了嗎?
第二天酒醒后的沈參軍可能是因為怕他誤會,特地找了個機會向他解釋,說:程總兵雖然嚴格治軍卻並不是為一己之利,還是有許多可取之處的,只是他殺伐果斷,讓有的原來鬆散慣的人很不適應,就有了些抱怨;還有的人是因為他整肅軍需斷了些財路,更有些恨他入骨,所以巴不得他倒台。范斯遠見他看事情公允,為人也比較正直,就向他請教了許多舊事,沈參將也酌情答了,可就是這樣範斯遠也沒有從他的話中找到鄭挺的破綻,也沒有從堆積如山的公文中查找蜘絲馬跡。
與此同時,在暗中調查的杜玉清進展的也很不順利。她先是拜訪了幾個義父老部下,他們雖然客氣卻並沒有給她提供什麼有用的信息。程炫君位高權重,平時又很威嚴,很少人能夠親近他,所以他們真對他的心態和意圖說出個所以然來。而鄭挺,即使有人恥笑說他是好好先生,也沒有人對他的為人說出半點不是。她又走訪了三個程炫君給她的人名,也收穫甚微。當初她把程炫君給她的名單交給高西城時留了一個心眼,扣下一半人的名字。過了幾天,她就聽說另外三人被調到邊遠的衛所任職了,這更堅定了高西城是鄭挺的人,而鄭挺心中有鬼的判斷,但怎樣才能找到切實的證據呢?
杜玉清兩天後去見了大哥杜文斌,杜文斌見到她自然是又驚又喜,有人說人生有三大幸: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和他鄉遇故知。可見這些都是非常難得的事情,更何況是這樣千里之外的親人相會呢。杜文斌忙不迭地請她進屋,吩咐僕從去外邊的鋪子買來最好的點心,把原來見面時有些激動傷感的杜玉清逗得忍俊不禁。大哥在處事上成熟了許久,但在和人關係上卻顯露出更多的真性情來,這讓她覺得挺好。
杜文斌是新來的,自然不能為她提供什麼有用的信息,於是親自陪着他去拜訪了仇鉞,後者仔細回憶了當時安化王造反時的前後經過,沒有發現程炫君同謀的跡象,更沒有找到鄭挺的任何破綻,這讓杜玉清十分沮喪。難道他們這次真的就是白跑了一趟嗎?
回到固原的杜玉清悄悄地去了范斯遠住宿的客棧和范斯遠交流了彼此得到的信息,商議着以後行事的步驟。晚上便換上了夜行衣,她準備晚上去鄭挺府上探探,希望能在那裏找到什麼有用的材料。
西北十一冬天的夜晚冷得會把人凍成冰塊,杜玉清悄悄爬上鄭宅的圍牆。這裏的院牆都是土坯圍成,高大厚重,比京城都察院的圍牆可好爬多了,因為晚上冷,巡視的護院不知躲到哪裏去了,杜玉清帶着耿家輝等人七拐八拐,躲過偶然冒出來的僕人,就直奔鄭挺的書房而去。遠遠地就看見在一片黑暗中有一扇窗戶上晃動着朦朧的燈光。
書房有人!
杜玉清和耿家輝相互換了一個眼色,躡手躡腳地走近門房,林升和陸福安機靈地留在院門口警戒。杜玉清用食指在舌頭上沾濕了在窗戶上捅了一個窟窿,眯縫着眼睛朝里看,耿家輝則走向門口,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着裏面的動機。兩人都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不由得俱是一怔,彼此又交換了一下眼神,仔細聽着屋裏兩個人的說話聲。
只聽一個老成的聲音道:“城兒,你究竟要錯到什麼時候?要不是我發現的早,你竟然要去殺了那個都察院派來的校檢。你須知如果你殺了他,反而會引起朝廷的注意,都察院就會派更多的人來調查,你這樣一錯再錯以後我也救不了你。”
一個年輕的聲音說:“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那校檢到處問東問西,早晚會問出事情來,還不如簡直把他給做了。”
這個人是高西城!只聽他又冷冷地說道:“你救我?你可以不救啊,就像從前一樣把我和我娘丟在鄉里任我們死活!”
杜玉清大驚,高西城和鄭挺到底是什麼關係,事情的原由總是出於愛恨情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