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咸(上)
何家的房舍雖然梁高牆厚,可到底俱是經年的老宅了,即便磚瓦都曾經過更換,可一應梁枋檁椽卻都是經年的老料,又一整個夏天炙烤下來,早就烤酥了,哪裏還經得起這樣一把火。
後院一溜后罩房真箇就成了架滿乾柴的灶膛了,嚴實緊密的屋頂又叫屋內的煙熱根本沒法全部發散出去,溫度就只能急劇積聚。
積聚到最後,導致的後果就是“砰”的一聲,炸膛了……
穎娘當時正站在地窖內的青磚台階上,果娘仍舊抱着她的大腿不肯放,小姐妹兩個齊齊仰頭望着上頭入口處旁各執己見的何娘子同丫頭。
忽的“砰”的一聲巨響,就像晴天霹靂打在胸口,穎娘心臟都漏跳了兩拍,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雙膝一軟,差點一頭從台階上栽下去。
小小的果娘搖搖晃晃沒能站穩,一個后坐,整個人就這麼摔了出去。
穎娘眼疾手快,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她,卻沒能來得及,只抓住一點衣角,減緩了些許的衝力,可她自己一個沒穩住,卻真的一頭栽了下來……
然後,然後穎娘就甚的都不知道了。
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她頭腦一片空白的醒過神來的時候,天地間似乎已經一切如常了。
穎娘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了半晌,才知道不知甚的時候,她已經趴在了青磚地面上。
卻根本想不起來是怎麼一回事兒,渾身上下也感覺不到疼痛,只胸口有好像被榔頭敲擊過的鈍痛感……
自個兒?
穎娘一怔,又猛地翻身坐起,不容她多想,就在腳邊摸到了一個小小軟軟的人兒。
她呼吸一滯,心臟都快驟停了,伸出雙手,下意識地就要去抱她,手到半途,卻又不敢抱。
果娘從被穎娘扯着衣裳摟在懷裏從台階上滾落下來后,就睜着圓溜溜的杏子眼趴在當地,沒有做聲,也沒有動,實則已經摔懵了。
後知後覺,直到又感覺到穎娘溫暖的懷抱,才“嗚”地一聲,一把抱住了倏地全身緊繃的穎娘,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嘴裏含糊不清地說著甚的。
穎娘就僵在了當地。
心裏有甚的東西一閃而過,卻被果娘驚天動地的哭聲給打斷了。
穎娘僵直着身子,摟着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果娘,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既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有限的記憶里自個兒沒哭過,也沒見旁人哭過,哪裏會哄人,哪怕是自己的親妹妹。
不過倒是似乎聽明白果娘都在說些甚的了,小女孩兒嘴裏嗚嗚咽咽地在喊“爹爹”、“娘親”,還有,“姐姐”……
爹爹,娘親……
穎娘失落的記憶漸漸回籠,不知道心裏頭是甚的滋味,只知道胸口越來越痛,越來越空,抬頭望了眼地窖入口的方向,下意識地抱緊了果娘。
想了想,從來靈巧的雙手就有些笨拙地捂住了果娘的眼睛,好像這樣就能讓她不哭。
只手心瞬間濕漉漉的,隨後又感覺到果娘的睫毛就像蝴蝶一般,在她手心裏撲簌撲簌的扇動着,叫她心裏沒來由地發慌。
猛地鬆手,半晌,又嘗試着往下,捂住了果娘張得大大的嘴巴。
果娘果然不哭了。
穎娘就在心底長吁了一口氣,鬆開手,果娘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不知道她這是怎的了,雙手在半空中懸了片刻,嘴唇緊抿,小心翼翼地試探着,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果娘哭聲漸小。
穎娘手上不停,僵直的肩膀總算慢慢鬆懈了下來。
記憶深處的點滴,竟然真的管用。
果娘在她懷裏蹭了蹭,就漸漸止住了哭聲,抽搭了起來。
見她這回真的不再哭了,穎娘就想把她放下來,果娘卻又“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還拚命拽着她的衣裳往她懷裏鑽。
這回穎娘有了經驗,徑直輕輕拍着她的後背。
果娘果然又漸漸止住了哭聲,卻站了起來,摸索着摟住了她的脖子,把腦袋挨在了她的肩膀上繼續抽噎,嘴裏含含糊糊的喊着“姐姐”,說不出來的依賴。
穎娘不懂這樣的依賴,卻似乎並不害怕。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又好像明白了甚的,不再將她放下來。
試着抱着她爬起來,一點一點地摸索着,扶着牆壁走上台階,頭頂入口處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
丫頭正在沒命地赤手刨着地窖入口處堆積的磚瓦和雜物,眼底已是蓄滿了淚水。
“砰”的一聲,地動山搖,他還未回過神來,就已踉蹌着跌倒在地,眼看着身後的書格搖搖晃晃地就要倒下來,何娘子想都沒想就把他護在了身下。
雖然書格被書案擋了一把,並未完全倒下來,可外頭接二連三地響起了“砰砰砰”的爆炸聲,火星飛濺,頭頂的磚瓦漸次剝落,“噼里啪啦”地砸下來,騰起一地的浮沉。
整個天地都在顫動,他頭昏目眩,頭皮甚至於舌尖都在發麻,直到周遭略略安穩下來,他才咬着舌尖,勉強回過神來,這才知道自己已經被瓦礫雜物埋了半截身子,伏在他身上的何娘子怎的喊都沒有回應,更是直接失去了意識……
又看了眼躺在一旁書案下無聲無息的何娘子,丫頭全然不顧十個手指頭已經磨破出血了,只知道他們不能死。
腦袋裏嗡聲一片,好似被一群蜜蜂團團圍住,外頭“嗶啵嗶啵”的燃燒聲,凄慘的呼救聲,“走水了”的叫喊聲,俱都圍在耳邊饒,可就是傳不到他心裏。
甚至於就連近在耳邊的阿芒的聲音都沒能聽見。
也不是完全沒有聽見,其實更多的還是不敢置信罷了。
不敢去想,可還是下意識地一回頭,就見西屋門口,一個好似被火燎過,渾身上下烏漆墨黑,僅僅露出一雙眼睛的應該是人,連背帶拖着一個渾身是血的,也應該是人,蹣跚着走進來。
丫頭心跳漏了一拍,第一反應,就是將手裏的瓦礫擲過去,倏地瞪圓了眼睛,手指一松,瓦礫掉落在地:“阿芒哥,你還活着!”
哪怕眼前的這個“黑人”已經看不出原來面目了,可這雙眼睛,他再熟悉不過,怎的可能認不出來!
眼淚倏地奪眶而出,越來越多,止也止不住:“阿芒哥,嬸子為了護我……會不會死了……”
阿芒的眼睛仍如往昔般明亮清澈,此時此刻卻更加清亮到讓人無法直視。
看了眼無聲無息躺在那裏的何娘子,告訴丫頭:“相公也是為了護我,才……。”
語氣平靜,可眼睛卻一下子充了血。
血紅血紅的,說不出來的詭異。
丫頭一怔,這才知道阿芒背着的“血人”,竟是蘇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