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宋家玉姝
庭下的芭蕉遇雨梳洗,青翠正舒展,檐下積水一片清明。
鬢間青白相摻的老媼躬身聽着大夫的囑咐,神色嚴肅。
“小娘子雙瞳緊縮,有兩度昏死的跡象,想必是受了偌大的驚嚇,醒后才將身邊的人都忘了。日後老媼一定要從旁提醒,病由心生,不可急切。”
老媼急切地點頭,“是是是,老奴會注意的。只是小娘子因何事驚嚇過度,煩請大夫指點一二,日後老奴好多加防範。”
“這可不好說,待小娘子修養些時日後,老媼可旁敲側擊,問她一問。”
“好,好,老奴記下了。”老媼恭敬地將藥箱遞給大夫。
大夫接過藥箱,想起那小娘子玄乎的脈象,不禁搖搖頭。似病非病,也是奇了。但還是不忘叮囑:“小娘子受了寒氣侵擾,內里是虛的,做些葯膳補補身子最好。”
房內的小娘子昏昏沉沉地睡着,也不知聽到兩人的談話沒有。
老話常說:“有福之人六月生。”
可惜宋酒在六月梅雨時節便殞了命。
老話也說過:“無福之人六月死”。
那宋酒如今的境遇算什麼呢?
“宋大娘子……”
宋酒頭疼得厲害,隱隱聽見有人在喚自己,可是眼皮子像黏在了一塊兒似的,怎麼也睜不開。宋酒想喊出來,嗓子也使不上勁。
“宋大娘子,日後勞煩你照顧阿盼,切記小心永嘉宋氏……”
是誰在說話?阿盼又是何人?為什麼要提防永嘉宋氏?
聲音一直在宋酒耳邊不停地迴旋,就像念經似的吵得宋酒頭痛欲裂。
“啊……”終於喊出聲了。
宋酒睜開雙眼,入眼的是玉色的帳頂。
“小娘子,好啦好啦,謝天謝地,您終於醒了!”方才在宋宅門前見過的老媼握着宋酒的手激動地說道。
宋酒坐起身,揉着發昏的腦袋,雙眼卻快速地將屋內各處看了個遍。
破子直欞窗,用藍紗糊窗,至少不是普通人家。屋內坐墩、椅子、床榻一應俱全,與自家相比不相上下。
“老媼,這是何處?”
“小娘子怎的還叫老奴‘老媼’?您以前都是叫老奴‘花媼’的。老奴夫家姓花,是以小娘子便喚一聲花媼。”
花媼側身悄悄抹了一把淚,可憐的小娘子喲,今後該怎麼過喲?
宋酒恍然想起,自己已經死了,如今這副身子並不屬於自己。
宋酒在腦子裏搜尋着她看過的、聽過的志怪故事,細細推理一番,她如今應該算是書中所講的“借屍還魂”吧?
借屍還魂,這等子事情竟然會發生在她的身上。
雖然不願相信,可事情就是如此玄妙。
宋酒蹙眉,也不知這小娘子是何身份,若是她家裏人問起,自己該如何應對?若是露了馬腳,又該作何解釋?
宋酒拉着花媼的手,試探性地問:“花媼,你是一直跟隨我的嗎?”
花媼在床邊坐下,沒有掙脫宋酒的手,娓娓道來。
“小娘子出門一趟,回來竟然將什麼事情都忘了乾淨。三年前,老奴承蒙您出手搭救於水火,千恩萬謝也報不完您的恩。今日,若不是老奴聽着這鈴鐺的聲響才認出您,怕是那戶人家要將您送官啊。”
還好花媼所知甚少,不然她該作何解釋?
宋酒瞧了一眼纏釧的銀鈴鐺,隨即輕拍花媼的手背,安慰道:“花媼,勞您費心了。”
花媼起身,“小娘子再歇會兒,老奴去準備昏食。”
待花媼離開后,宋酒便起身,從柜子裏挑了件碧色上襦、緗色下裙換上。
柜子裏放置着最新花樣的各式襦裙、褙子,想必原來的小娘子是出自富庶人家。宋酒向來只喜穿襦裙,所以褙子便被擱置在一旁。
其實她不穿褙子的原因還有一個,二娘是宋家的妾,一向喜歡穿褙子,宋酒為了表示對她的尊重,從來不穿褙子。卻不曾想,她這番的尊重竟換來這樣的下場。
宋酒一邊更換衣物,一邊思慮。如今的局勢對她來說尚有贏面,花媼並不知原主人的身份,她做起事來也不會感到掣肘。
但是,原主人的身份今後亦會成為她的掣肘。就憑一點,這位女子莫名地淹死在了城外的河裏。
換好衣物,宋酒仔細端詳着銅鏡中人的模樣,若說以前的宋酒,只能算作中上等的姿色。
鏡中這副容顏當真是天賜,無一處不精緻。眉似遠山,一雙鹿眼靈動含波,脈脈而有情。鼻有如精心雕琢,硃唇皓齒,膚白滑膩。
美得如錦城綻放的芙蓉,只見一眼,便足以令人心動。
牆頭掛着一幅字,上書:親賢遠小。
落款是娟秀的小字:宋玉姝。
墨色尚新,那寫字之人應該是原先的小娘子了。
原來她叫宋玉姝,竟與宋酒同姓。
“吱呀……”
門突然開了,宋酒猛一回頭,只見一個約莫五歲的孩童站在門外。那孩童也不進來,只愣愣地站在那處,圓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着宋酒。
花媼端着食盤突然出現在孩童身後,呀了一聲,“小郎君怎的出來了?”
小郎君一言不發,掉頭小步跑了。
花媼似乎對小郎君的舉動見怪不怪了,端着昏食進了房間。“小娘子,可以用昏食了。”
宋酒看着小郎君離去的方向,回頭問花媼:“方才的孩童是何人?”
花媼暗自搖頭嘆氣,看來大夫說的是真的,小娘子出門摔着了腦袋,浸了涼水,將之前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
“小娘子初來臨安城的時候,只帶着小郎君和一些細軟。老奴也曾問過您,您只說是您的兒子。可小娘子當時分明是未出嫁的,怎會有這麼大的小郎君呢?但見小娘子您再三地堅持,老奴也就當真了。”
宋酒抿了一口細粥,“那他怎的見了我不言語?”
花媼心疼地嘆了口氣,“唉,小郎君這一年到頭也說不了幾句話。”
“怎麼說?”宋酒疑惑,顯然是對小郎君的事上了心。
宋酒想,許是小郎君長得太像阿顧小的時候了。
花媼替宋酒布菜,“小郎君似乎很抗拒外人,整日都悶着不說話,這一個年頭下來,老奴只聽小郎君說過兩個字。”
宋酒震驚,“兩個字?”
一個五歲孩童,一年只說過兩個字,足夠震撼了。
“小郎君餓了只說‘吃’,困了便說‘睡’。”
宋酒正想說什麼,只聽隔壁房間傳來杯盞碎裂的聲響,接着是一陣刺耳的哭聲。
花媼兩手一拍,撫着額頭道了句:“哎呀,壞了。”
宋酒快步跑出去,推開隔間的房門,只見方才的小郎君正坐在冰涼的地上哇哇大哭。
地上儘是杯盞的碎片,小郎君就坐在一地的碎片中央。
宋酒趕緊將小郎君抱起來,免得他受傷。
花媼則是將桌上的黃胖雙手拿起來,扯着步子跑到床前小心地擱在枕邊,然後邊往回走邊說:“小郎君莫哭哩,花媼將黃胖擱回去了。”
原來花媼打掃小郎君的屋子時,將黃胖暫時擱在了桌上。不想自己年紀大了,忘了將黃胖放回原處,現在小郎君發起脾氣,忒嚇人了。
小郎君聽了,果然止了哭聲。
宋酒這下明白了,小郎君是得了“遲語”之症。
所謂遲語,就是孩童到了五歲仍不會開口說完整的話,行為舉止與普通人不符。所用的物什必定要擺在同一個地方,若是有一處不對,便會大哭大鬧,直到物歸原處。
宋酒把小郎君放在床邊坐下,摘了帕子放入水盆浸水,絞乾了展開,輕柔地擦拭着小郎君臉上縱橫交錯的淚水。
小郎君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看着宋酒,乖乖巧巧地,彷彿剛才摔杯子的事情根本沒發生過一般。
花媼站在一旁看着,想到小娘子大概是不記得小郎君的名字了,小聲提醒道:“小娘子,小郎君姓宋名清盼,您平時都喚他‘阿盼’的。”
宋酒拿着帕子的手一滯。
阿盼?聽着好耳熟。
“宋大娘子,日後勞煩你照顧阿盼……”
是夢裏那個聲音說的。
阿盼,便是跟前這個小郎君。那夢裏與她說話的就是,宋玉姝!
宋酒瞳孔緊縮,手害怕得微微顫抖。
花媼見宋酒有一會兒沒動了,支着身子喚道:“小娘子?”
宋酒回神,笑着掩飾自己的失態。“花媼,勞你收拾下碎渣子。”
牽起宋清盼的手,緩慢而輕柔地擦拭着他的手掌心,宋清盼的小手軟軟的。宋酒抬頭看了他一眼,他依舊是乖巧地看着宋酒。
宋酒鼻尖一酸,覺得自己對不住宋清盼。
宋清盼患了遲語症,自己卻佔據了宋玉姝的身體。他們如今天各一方、陰陽相隔,可憐的宋清盼卻一點也不知曉。
一隻柔軟的小手摸上了宋酒的臉龐,抹去宋酒直往外滾的淚水。
“阿盼……”
宋酒緊緊地抱着宋清盼,心中暗暗發誓:她一定要替宋玉姝保護好懷中的這個孩子。
(註:①黃胖:一種泥塑玩具。②遲語症:類似現代的自閉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