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她是誰

第一百七十章 她是誰

桑逾空的馬車在雨霧中急速地穿梭前行,他在車裏盤坐着,懷中的雲舒已經昏死了過去。桑逾空這一番爭鬥下來,又是經歷了生生死死的大喜大悲,這時只覺手酸腳軟,神困力倦,他實在是沒有任何精力再去給雲舒所謂的關懷與溫暖。

今日雲舒對他無情、無憫、無愛,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和體會到了,可自己又為什麼要將她撿回來?他心中明明知道答案卻不願意接受這個答案,如果他承認了,那便是個必死的答案,明明說好了,明明每一個人都認可了,他是最貪生怕死的人。

駕車的少女掀起車簾側身瞧了瞧車內的情況,馬車外沒有任何遮蔽的地方,她一直都是整個人迎在風雨中。此刻她竟不敢將身子探進車內,不是怕桑逾空生厭嫌棄,而是怕自己渾身的濕潮玷污了桑逾空所在的地方。她有些怯懦地遞給他了一個食盒,內心愧疚異常,難為情的樣子像是沒有完成一件極大的任務。她在內疚,但是這已經是她儘力后的結果了,她不能原諒自己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得如此糟糕。輕聲道:“師父,先吃些東西吧,吃食雖說實在粗陋,可路途遙遠,您需要補充體力。”

桑逾空眉目輕輕一顫,卻沒有伸手去接。不言不語確實是他最固有的態度,少女便將食盒放在了他的腳前。她不敢多做一分的停留,委身便要退出,卻聽桑逾空輕聲道:“四兒……辛苦了。”

少女稍有遲鈍,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登時語帶緊張,輕聲道:“師父,言重了。”說罷便知好便收地迅速放下車簾,坐正了身子,雖說她整個人都淋在雨霧之中,竟覺得心中從未有過的溫暖。雖說桑逾空叫錯了自己,他自然是不會記得她的本名,此刻甚至說連代號都說錯了,但是“辛苦了”這三個字,是她出師以來桑逾空對她說過的第一句話,這是一句有感情的話,這一句對她而言已然是足夠奢侈了。

馬車行駛得極快,逆着風雨卻依舊倔強前行,確實好像他的人生一樣。此刻桑逾空並不是急於逃命,雲舒在他身邊,雲舒的性命在他的手上,他一定是最安全的一個人。他只是急於離開落凰谷範疇,他討厭此時此地給他的一切感覺。

不知不覺地又過了許久,他便覺車廂四沿角落明顯有微微吃重的感覺,心中已知那餘下的四位小童已是回來,便幽幽道:“四兒……”

方才駕車的少女沒有探身進來,馬車依舊按照原本的速度奔馳,但她也是迅速回道:“是!師父有什麼吩咐?”

“停車。”

一聲烈馬長嘶,馬車在一片坑坑窪窪的水渦中停了下來。這一晃雲舒也是醒了過來,可她卻並未睜目。她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正因為如此她不知道怎麼睜開眼睛去面對。

桑逾空將雲舒輕輕地靠在車框邊,緩身下車。他抬目時五位似是一模一樣的少女皆是拱手立於車前,等候差遣。

桑逾空聲色清冷,低垂着眼皮,幽幽道:“今日便是我的死期,你們都離開吧,各自安命。”

五位少女聞言后紛紛跪下,雲舒於車簾的縫隙中看去,竟覺得鼻頭一酸。

“師父,徒兒不求其他,但求生死相隨。”

得見此情此景之人恐怕無人不會因而觸動,可桑逾空卻只能擺出往日的無情來,冷聲道:“這便是師命!我死後,你們不得有人為我報仇,若有人不聽此言,此刻便說出來,我這便將她逐出師門,結果了她的性命。今日不說出來,那便是已經應允了。若日後有一人反了,其他的人便替我殺了她,便是清理門戶。這是對你們最後的要求,也是我最後的心意。”

桑逾空說完后停滯地等候了些會,見確實沒有人站出來言語。

她們還沒有學會怎麼去違背桑逾空的命令。

他心裏知道自己的結局已定,他能做的只是讓這些無辜的人盡量遠離不屬於她們的紛擾。他目中有幾分不舍卻又不敢多餘地表露出來,便迅速轉身跳上了馬車。揚起了馬鞭,又是一聲長嘶,車輪碾過水渦濺起的泥水濕透了每個人的心。

直到馬車完全沒有了蹤影,五位少女依舊獃獃地跪在原地,不曾起來也不願起來。

跪在最邊上的劉小別淺淺地說道:“我們都會好好活着,按照您的要求那樣,好好活着。”

不知行駛了多久,雲舒一直清醒着卻希望永遠沉迷過去。有時候清醒的人才是最不幸的人。她只覺雨聲漸漸隱了去,馬車也已然停了下來。她微微正了正身子,車廂空空,她輕輕掀起車簾,依舊不見桑逾空的身影。

她跳下馬車,環顧四周,只有一個自己同這輛馬車孤零零地被丟棄在了路口。說句遭報應的話,她總是習慣做一個離開的人,卻並不習慣被別人拋下。此刻天色已暗,她辨不得方向。心中焦慮,柔聲喊道:“陸羽哥哥?”

不得應答,她便向四下隨意尋找,也只是稍作定睛便見那桑逾空正蹲在小溪邊,瞧着身影的架勢應是在洗手臉。

被寵愛的人總是最有恃無恐的一個,即使先前她還是那個險些要了對方性命的人,此刻她依舊可以厚着臉皮做出一副熟絡的樣子。

雲舒慢步上前,輕輕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埋怨道:“方才我在叫你,你卻為何不應答?”

桑逾空沒有回過身子來,只是淡淡地回道:“你叫的是陸羽哥哥。”

“難道你不是嗎?”

“太過喜悅了,一時之間天生的警覺性讓我以為那是幻覺。我以為你會叫我……大師。”

雲舒踩着小石子,慢慢地蹲在他身側,笑道:“有什麼不同嗎?不都是你嗎?”

“只有雲袖會這麼叫我……你呢?你是她嗎?”

“你……記得她嗎?”

“這麼多年了,或許只有她,是我還能清晰地記得的。有時候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卻只有她是清晰的。”

雲舒當然知道此時陸羽眼中的悲憫是真真切切地由心而生。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柔聲道:“且不管我是哪一個,那我也這麼叫你,你可能應允?”

“這算是對將死之人的憐惜嗎?“

“將死之人?你會死嗎?”

“死……本就是必然,也是遲早的事情。”

“你不要偷換概念!人自然會死,這點我當然知道!可我問的是你為什麼說自己是將死?這個‘將’字不應該是你的語病吧!”

桑逾空笑道:“雲……雲姑娘,且答應我一件事情。你既然已經做了選擇,那麼就好好的做雲舒吧,不管你曾經是誰,都忘掉雲袖的存在吧。這算是對我最後的憐憫吧。雲舒是屬於項尋的,你大可以和他快活逍遙的在一起。我希望我的雲袖從來是屬於我的!”

雲舒垂着頭,看着這涓涓流水,心中黯然,幽幽道:“在你認出我的時候,我便知道了你的身份。我也知道你的目標,其實我比你們任何人知道的都多……”

桑逾空像是早已知道答案,他看起來沒有絲毫的驚訝,但是眼中柔情都要溢出來一般,笑道:“那你為什麼不早些拆穿我?或許早些時候的話,貝衣靈、駱英還有很多人或許都不會死。”

雲舒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要炸裂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這樣做圖的是什麼,心底有一個聲音操作着這一切,她不能自已,她必須這麼做,眼淚一時間之間猶如水柱一般止都止不住。桑逾空見她痛苦的模樣,忙是說道:“算了,不用答我了。”

雲舒突然跪在了桑逾空身旁,低聲道:“其實你並沒有認出我來……陸羽哥哥。”

桑逾空只覺腦中轟得一聲,四肢血液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聽使喚,只得僵硬在原地,眼睛登時發亮,他喃喃道:“所以……你是……”

“陸羽哥哥,我就是雲舒,從來都不是雲袖。我利用了你對雲袖的感情,我並沒有被換掉!”

是真是假他不想多問了,他可以認定他的阿袖沒有改變過了。只得也跪在了雲舒面前,他覺得眼前太不真實,他慌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迅速執起她的一隻手,柔聲道:“如此便是最好的了!如此我的雲袖才沒有虧欠過你,我們才好真正的團聚了。”

雲舒用另一隻手輕撫着自己的胸口,她已然覺得不能呼吸,吁了一口長氣,伴着哭腔,柔聲道:“我一直好好的活着!雲袖從來沒有欺騙過我,是我騙了你,是我詆毀了我的親妹妹。”

桑逾空已然不在意雲舒後面的話,他只是抖着手,他的心臟不住的顫着,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喃喃道:“你活着就好……對不起……阿袖……對不起……”

雲舒猛地甩開桑逾空的手,慢慢站起身來,卻又忍不住柔情無限的瞧着他,她想大吼,但終究只能低聲道:“你聽不到嗎?死的人是雲袖!我從來都不是你的愛人!所以你沒有必要為我做任何的犧牲!你要好好的活着才是!”

桑逾空緩緩將她扶起身輕手摟入懷中,柔聲道:“沒關係,沒關係,你活着就好,比什麼都好。”

雲舒猛地推開了桑逾空,她後退着踩中了一塊鵝卵石,一不留神直接跌倒,左手更是劃出一道血痕。桑逾空忙傾身上前,欲攬起她,卻見雲舒忙對他擺擺手,她似是苦笑,吼道:“有關係,有關係,有很大的關係。”

桑逾空只得再次跪在她身側,輕撫着她的背,見她手掌的血痕,只覺心中絞痛,凄然瞧了一會,取出一塊手帕,將她受傷的手輕輕執起又慢慢包好,放在懷裏,柔聲道:“嗯……”

雲舒抬眸看着他,忙撇開眼不去看他,激動異常,方要掙扎,只覺背上的手輕輕柔柔,一直為她順着氣,可越是如此她就越得不到心順,只得低聲道:“不必了,我沒事……”

桑逾空收回了手,只是靜靜地看着她陪着她。

雲舒心中的支柱轟然倒塌,她蜷縮着抱着膝蓋,哭得凶哭得猛。

待過了些會,似是哭夠了,她覺得她必須說出來,便鼓起了勇氣,抬起頭,才知桑逾空一直看着她,不曾移目。

雲舒長舒一口氣,依舊帶着哭腔道:“陸羽哥哥……我……我雲袖,才是最貪生怕死之人。我那時覺得自己愛慘了你,捨不得你受血絕之苦,但是我更捨不得自己的命。所以我故意告訴雲舒,我的親姐姐,我的孿生姐姐,這世界對我最好的人……”雲舒說著激動,不住地咳嗽。桑逾空忙覆手輕拍了拍她的背,其實他已經知道她下面要說什麼,直到現在他依舊沉浸在她方才的謊言之中。她方才說不要他的犧牲,是不是也是為了給他活下去的理由呢?

雲舒緩了緩氣,繼續道:“我故意告訴她,說我要為你心甘情願地換血,但是你知道么,我騙了她。我告訴她只要做到心甘情願,換血之後並不會死,只需要修養幾日便好。我是故意的,我說出來就是故意讓她代替我。陸羽哥哥,你知道下一步我做了什麼么?我在為你換血當日,故意佯裝摔傷了頭,在床上昏睡了整整一日,待我醒來之時,雲舒……我的親姐姐,已經依照我的計劃……死了。”

桑逾空幽幽地看着她,輕輕問道:“為什麼現在才出現……”

“我有什麼臉出現?我只能裝成雲舒活下來,我們長得一模一樣,沒有人知道死去的是哪一個!只要我每天裝出雲舒的活潑好動,只要我裝出雲舒的單純無害,那麼所有人都會認定死去的是任性孤傲的雲袖,她只是為她所愛之人心甘情願地死去了,僅此而已。”

桑逾空輕聲道:“不管如何……都已經過去了。”

“不是的……沒有過去。當我醒來之時,我總覺得自己似乎也沒有那麼愛你,至少沒有想像中那麼愛你,我好像更愛雲舒,所以她為什麼要死,為什麼要犧牲。每一天每一分的流逝,我已經分不清自己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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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心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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