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歸政（上）
天色漸將破曉，但是天壇山行宮內一夜未眠的，卻遠遠不止那些親政權之爭的關鍵人物，對於此次隨行祭天的大臣們而言，同樣是個漫漫長夜。
從去年坤元節聖壽開始，太后與皇上之間的緊張氣氛，就成了籠罩齊國朝野的巨大陰影。但隨着太后卧病，這場戰爭再無聲息，半年多以來，太后固然穩若泰山，就連一向急躁的皇上，也似乎並無激烈舉動。可大部分朝臣卻都已感到這場對於親政權的爭奪戰從未停止，只不過換了種方式在暗濤洶湧。
皇上借太后卧病，代行朝政，以一道天馬行空般的國策嶄露頭角，終於在朝堂奠定了自己的根基。太后卻在他風生水起時，忽然宣佈病癒回朝，又輕描淡寫地奪了代政權，不再給他任何錶現的機會，緊接着，皇上的幾個心腹近臣如謝毓夫李罡之流，開始秘密串聯，在朝臣中頻繁遊說，不少年輕官員群情激奮，暗中策劃聯名上表，向太后諫言歸政......
所有這一切，本已讓人產生大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正在此時，皇上卻以祭天為由，率元老重臣來了天壇山，並於昨日祭天過後，突兀地宣佈回駕前在行宮舉行大朝，這下自是無人不知皇上發作就在眼前，這場決戰竟連回到燕京都等不到了！
因此今日上朝，文武百官雖仍如往常站班，臉上的表情，卻無不透着幾分心神不定。這也難怪，如果這場決戰是在半年之前，由於皇上那時喜怒無常的性情，以及不少齊臣擔心因齊桓受到報復，宋臣則害怕九品制被廢，在皇上和太后間，他們幾乎沒有選擇。
可短短几個月裏，皇上所走的每一步，看似閑棋散子，到最後無不春風化雨，不但證明了自己的年輕有為，更以實際行動，讓他們的種種顧慮都已不翼而飛。無論背後是否有高人指點，無可置疑的是，皇上羽翼已成，實力再也不容輕視。今日如果提出歸政，要站到哪一邊，反而成了眾人絕大的難題。
為難之下，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向前聚集，落在了站在隊列前排的中書省三位宰執以及六部尚書身上，除了留守燕京的李相，眼前這九人就是朝堂中皇上太后之下，文武百官之上的領群之馬。但凡心中還沒有拿定主張的大臣，此刻最想知道的，無疑就是這九位樞臣的心意。
只可惜這九位久經風雨的樞臣，此刻的神色，同樣有些異乎尋常。兵部尚書楊鈞霆和工部尚書錢芳，都是惴惴不安的樣子，目光不斷望向站在他們對面的齊樞，而齊樞雖然唇含淺笑，仍是一派從容，眼角餘光卻也在暗暗掃着身旁的田橫與張涼，偶爾還會有意無意地從崔戶、高寅、李熙、朱儉，這四位尚書身上一掠而過，只是張涼等後者六人始終雙目低垂，心事重重，對於眾人目光視而不見。
這時，在太監尖亮的嗓音之下，皇上與太後上朝，群臣三呼萬歲。參拜迎駕之時，一直留心張涼田橫等人神色的齊樞，一眼看見張田二人及其它四位尚書見太後上朝，眼睛不約而同望向垂簾方向，目光折射出深刻情感，心中忽然暗叫一聲“不好”！
自從投誠齊靳之後，為了確保不跟着翻船，齊樞一直在儘力遊說與他同列中樞的這幾位重臣。小理照理經過林霰的一番經營，朝臣原本對齊靳親政的顧慮應該早就打消。而在遊說過程中，齊樞也確實感覺到，包括張涼、田橫在內的這些人態度發生明顯變化。尤其冊立太子后，田橫被加授太子太傅，對於太子的愛護之情溢於言表，可見林霰以太子為皇上結固人心這步棋，也已起到了預計效果。可不知為什麼，除了楊鈞霆和錢芳，仍是誰也不肯明確表態，這讓齊樞一直暗暗納罕，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
田橫、崔戶都是北齊入主時，太后親自勸服入朝，張涼、高寅等人更是北齊三朝元老，親眼目睹文宗早逝后，齊國幾次大廈將傾，太后如何以一介女流屢屢力挽狂瀾。
他們不但對太后感激至深，更是閱世已久，太清楚宮廷爭鬥的殘酷，只怕早已想到，太后與皇上走到今日這一步，即使親如母子，落敗后，也難免要在冷宮幽禁中渡過晚景。
如今，不少官員看到皇上羽翼已成，太后卻後繼乏人，想到她百年後仍是皇上與太子的天下，紛紛倒戈，提前自保。但對張、田等人來說，卻正是這樣的世態炎涼，迫使他們不得不堅定地站到太后那一邊。而這早已超出了為國為己的考慮，只是一個人面對良心和情感的選擇。
聽到身旁張涼、田橫等人迎駕太后的呼聲微微顫慄，難掩心情激蕩，齊樞更是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不禁暗暗嘆息，人心畢竟是肉長的，在這件事上，恐怕不止他和齊靳，就連林霰也失算了。
可他卻想不到，張涼、田橫等人現在的心情遠遠比他想的還要複雜，還要難以自抑，因為就在昨天晚上，齊樞等人在御書房會議的緊張時刻，他們也經歷了平生最大一次內心震撼……
昨天晚上，齊樞向田橫遊說失敗，卻並不知道就在田橫書案，早已放着一份他寫好的表章，內容正是諫言歸政，只不過始終下不了決心拿出來。從齊樞的話里話外，以及近來朝中風向，田橫更加感到明日朝會異乎尋常，很可能將是太后與皇上決戰爆發，但他內心的掙扎，卻到這一刻仍未塵埃落定。
這半年來，他眼見皇上雖仍有不足，卻越來越練達沉穩，太子小小年紀，更是隱然透着一股不同尋常的英睿之風，如果為齊國的將來考慮，他理當支持皇上親政。橫梗心中的，正是端太後知遇之恩。
儘管他支持皇上親政，不同於其它人敷炎趨勢，而是一心為公，但想到皇上一旦親政，太后必然晚景凄涼，書成已久那份表章頓時重逾千斤，所以齊樞告辭之後，田橫更是煩悶異常。
而這時房門一開，卻是田齊領着一人進來，田橫不由大驚失色，因為來訪者不是別人，正是老相公張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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