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長夜（中）
蘇眉卻已又驚又怒：“此人不但手段兇殘，更是其心可誅！從二十年前便躡跡太後行蹤，為了掩蓋行藏，還不斷殺人滅口，弄出這一樁樁血案，全都發生在太後周圍。怎能不讓人誤會是太后所為？難怪林霰行刺太后呢......”
她還不知當時林霰一曲，使秋流霜心脈受損，壽元大減，只想到太后那時傷心欲絕之態，便已咬牙切齒了。
反倒是秋流霜對於蘇眉說的這些早已想到，但剛才震怒過後，此時卻只餘下淡淡苦澀，再無怨天尤人之意。
既然她和林霰沒有母子之緣，真相是什麼，也就變得不再重要了。如果當日行刺，真有誤會成分，不如讓林霰永遠誤會下去，大家反倒心安理得。只是想到那個真兇，鳳眸才泛起一陣寒芒。
此人只是恨她倒也罷了。但為了得到她的把柄，二十年來，仍對三梅渡之事糾纏不放，將來就可能威脅到林霰。而且身為臣子，在宮中遍插耳目，更是居心叵測，國之隱患，於公於私，她都不能再手下留情。
當下銳目向李福望去，緩聲道：“當日李安臨行前，我就已有過交代，只要證據確鑿，他應該知道怎麼做。”
李福立刻垂首答道：“是，當日搜出證據，李總管已用太後手諭調軍平其封邑，府第抄沒，妻妾兒女，故舊黨羽，一律不留，盡數發往軍前。等正主兒抓到后，李總管會親自將其秘密處死，將其首級帶回來交旨，請太後放心。”
蘇眉這才知道，李安臨行前，太后做了這些交代，也是暗自驚心，這麼多年以來，除了齊桓死時，削奪其黨羽軍權的那次，她還是頭一回見太後用這樣的雷霆手段。顯然是因為此人過於陰險毒辣，只有斬草除根，才能確保不留後患。
秋流霜也知李安辦事從未出過差錯，聽了李福的回話，便放下心事，這才揮了揮手道：“既然如此，你的差使辦完，退下吧。”
李福唯唯答應，卻沒有立刻告退，而是目光向蘇眉望去。
蘇眉會意，扶太后安坐，說道：“太后，李安之意，想讓他不在的這些日子裏，由李福他們幾個護衛猗蘭園，負責太后的安全。”
秋流霜搖頭道：“不必了，行宮有禁軍守護，猗蘭園外又有驍騎尉，我的安全無虞。”
李福突然跪倒：“總管從小栽培奴婢等人，為的就是向太后盡忠，如今太後有難，正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就請太后留下奴婢等人，也好叫總管放心。”
秋流霜一怔，訝然望去：“你這孩子，誰說我如今有難？”
李福顯得神色激動，但卻欲言又止，垂首不敢再說。小理
蘇眉心頭一酸，也跪在椅旁道：“太后，太后的苦心，我們這些每天在你身邊的人誰不看在眼裏？但皇上早已不再是從前的皇上了，明日太后既是大功告成，也是吉凶難卜，就算太后心中只有皇上和齊國江山社稷，也總要為自己保留幾分，難道真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嗎……”
話到此處，李福紅了雙眼，周圍宮女一片跪泣，蘇眉自己更是已經說不下去了。
秋流霜掃了一眼眾人，卻不在意地洒然笑道：“皇帝是我親生兒子，他的心性我豈不知？即便有些芥蒂，也決不至於對我做出什麼事來。明日之後，我自能養花觀魚，頤養天年，你們與其杞人憂天，哭哭啼啼，倒不如把這些眼淚留在將來，我壽終正寢之時。”
蘇眉搖了搖頭，含淚道：“太后就不要再瞞我們了。這次皇上百般勸說太後來行宮，分明事不尋常。太后卻不但欣然同意，還裁減了隨駕的驍騎尉，連李安都派出去辦差，顯然是想成全皇上所圖，束手由人。但也至少留下李福他們幾個，要緊關頭，好有個自保啊！”
李福連連叩首：“總管千叮萬囑，太后就讓奴婢等留下吧！”
其餘宮女也是紛紛泣道：“求太后答應總管和姑姑所求……”
秋流霜一眼望去，見不僅是蘇眉、李福，就連這些貼身宮女的神色，也分明已猜到了她的心思，深沉明睿的目光中不禁掠過一抹傷感，人非草木誰能無情，這些人畢竟跟隨她太久了！
當下，默然片刻，才道：“都起來吧，我答應李福幾個留下，但明日沒有我的旨意，你們誰都不可擅自行事……要知道，齊國不能再亂了。小理”
眾人抹淚起身，但聽太后最後語聲肅然，也都是心頭一凜：“是。”
蘇眉示意眾人退下之後，正想勸太后安寢。
卻見太后望着窗外，幽然出神道：“不知林霰的傷勢現在怎麼樣了？”
蘇眉暗嘆，自林霰遇刺消息傳來，太後日夜擔憂。但為了不再加深皇上疑慮，同意由御前侍衛代為“監守”，這一來，連暗中派人探望也不方便了。如今雖然聽說傷勢好得很快，卻因無從確認，仍是時時掛心。
當下安慰道：“太後放心，林霰的身體確實大好了，前幾天遊獵時，九姐兒還親眼見他隨駕遊獵呢！”
“既然能隨駕遊獵，想來果然無礙了！”秋流霜一聽，神色頓為一松，隨即卻又奇道，“可皇帝與外臣遊獵，長風怎麼也一起去了？難道又是……”
蘇眉見她目光望來，這才發現失言，訕訕道：“太后就是猜到了，也千萬別說是我告的密啊，九姐兒怕太后責罵，千叮萬囑不讓說的。”
秋流霜大是皺眉：“她在鳳州再是貪玩，我只當眼不見為凈，如今在宮裏也這樣亂來，皇帝一味縱容，你們也幫她瞞我，弄得瘋慣了，將來嫁不出去如何是好？”說話間雖然搖頭，眼中卻一片疼惜。
蘇眉見狀道：“將來真要嫁了，只怕太后捨不得。”
想起齊靳與林霰早已把太后一顆心撕作兩半，要不是長風入宮，帶來的一絲安慰，真不知太后能不能撐到今日。
秋流霜微微一笑：“我自然捨不得。但兒女大了，長硬翅膀，理應飛翔，這一刻雖然傷心，也是為人父母者最大的安慰啊……”
說話間，目光不由投向窗外，凝視着不遠處齊靳所居的松壑齋內透出的點點燈火，略顯疲憊的面容泛起一絲欣然。
齊靳此刻無眠，必然是在挑燈備戰，準備明日對付她吧？而以林霰之才，為他籌謀的決戰也一定會很精彩。雖然對這一點，蘇眉和李安他們滿懷憂慮，她卻毫無不安，反而充滿了期待。
半年來，她親眼看到齊靳在林霰的輔佐下，收斂性情，從善如流，逐漸形成了氣候，也得到越來越多大臣的認同，作為守成之君本來已經夠了。但在這樣的大爭之世，卻還有一點讓她不放心。
帝王不同於尋常百姓，不但要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也要敢為天下之不敢為。齊靳想當一個稱職的皇帝，除了林霰幫助他做到的一切之外，還必須有堅定的意志面對敵人，即使這個敵人是親生母親，也同樣不能心慈手軟。所以她藉著病癒回朝，再次奪了齊靳的代政之權，為的就是給他最後一個考驗。
所以明日他用來擊敗自己的手段越狠，就說明他的這個意志越堅，只有這樣他才能在強敵環伺下，令齊國生存強大下去，而她也終可不負先帝之託，卸下身上的重擔了。
文宗離世以來的一幕幕往事閃過腦海，想到經歷這麼多苦難，自己終於等到這一天。秋流霜早已堅如磐石的內心，竟是忽悲忽喜，化作對於愛子的縷縷柔情。
二十年來，別人可以嚴父慈母，她卻必須母代父責，所養育的既是自己的兒子，更是掌握着齊國千萬蒼生命運的君主。這本已讓她如履薄冰，何況還要時刻面對着風雨變幻的內憂外患，享受天倫實在是太奢侈的一件事。
但明日之後，她再也不必壓抑自己的感情，或許可以用僅有的余年，來化解與齊靳的隔閡，母子誤會也終能冰融雪消。
唯有林霰，她不敢深思，只因那已註定是她心裏永遠不能癒合的傷口，只能任其滴淌着鮮血，直到死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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