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若初見(二)

第七章 若初見(二)

“藝術,是人們為了超脫於庸俗的物性,脫離低級趣味,追求更高、更美、更恆久的價值的集體陶醉。”少年郎還真是開門見山。

女郎眉心緊蹙,“集體陶醉”這個遣詞讓她不舒服。

莫畫師顯然也如此想,“不對……荒謬……”

他想要辯駁,卻支吾着毫無說服力,少年郎繼續道:“所以,藝術是主觀的、也必然是偏見的!欣賞的愛若性命,不懂的視為垃圾。

作為一個旁觀者能指責後者說‘喂,你這樣不對,藝術就是應該用命來愛的’嗎?

有這麼一個例子,帝國歷代分封,擴充疆域,有許多生番土著的記載。有龐大的甚至已建立自己的國家,有他們自己的歷史和文字,同樣也有他們的藝術。

三百年前就有一個土人王國,其國內最神聖的藝術就是皮草,甚至認為借之可以永恆。

所謂皮草,就是用秘法把人的皮膚一絲不損的剝下來,加以特別的鞣製,然後以香草填充,能千百年而不朽。

這是一種大愛,讓對方以最美的狀態與自己永遠相伴。他們對皮草精益求精,在人活着而且清醒的時候剝下來的皮膚才最完美,他們就會讓所愛的人在最清醒的狀態下完成這一步。

在看見愛人痛楚掙扎的時候他們或許還會痛心的緊握對方的手安慰‘親愛的,忍一忍,我們馬上就要永遠在一起了’。

在帝國攻滅這無道之國的時候,就發現末代國王的寢宮中有三具皮草,一個是樣貌四十多的婦人,是他的母親,對他登上王位助力良多,他也深愛着她;

另還有一個充滿山間田野自然之美的女子和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是他第一次巡視國土在某一山林邂逅的女子,他用最盛大的婚禮迎娶對方做王后,並誕下了他最疼愛的兒子。

他實在太愛他們,也忍不住把他們都製成了皮草,永遠相伴。

那王國有句諺語說,‘如果你愛她,就把她做成皮草吧’。”

少年郎語氣平靜的講着恐怖片,莫畫師不吭聲,偷聽的女郎毛骨悚然。

她以前也略聽說過這個土著王國,都是以黑暗邪惡、不可理喻一筆帶過,從沒有今日這般深入了解的。

她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躥起,渾身發麻。這也是愛?

女郎突然覺得少年郎很欠打,而他依然用很欠打的聲音說:

“當時隨行的史官對那些皮草有很細緻的介紹,確實美得驚心動魄,美到恍如夢幻。畢竟人只要活着都是凡人,美人還要拉屎撒尿摁鼻涕呢……”

女郎突然好想打人!

看着那裝逼的小屁孩,她第一次動了武力解決問題的念頭。

“凡人總有不在狀態的時候,皮草卻始終保持完美,也真算是藝術了。

莫大師,聽說你有個很漂亮的女兒,你想過讓她始終完美嗎?”

“混賬!”莫畫師大叫。

那表情驚悚憤怒,就像被燒紅的烙鐵燙在了心尖子上。

將女兒和皮草之間拉上任何一點關聯都是無法原諒的啊,可讓他渾身發抖的是他腦海中居然真的出現了可愛女兒變皮草的模樣,這讓他心慌啊!

他決定趕緊把恐怖念頭趕走,岔話道:“那些野蠻子懂個屁,這也配叫藝術?你到底想要說啥!”

少年郎道:“我舉例就是要強調一個概念,藝術不是生死循環這般無論何時何地都是真理的恆定法則。

它充滿了不確定性,它會隨着人群的不同,時間的不同,觀念的不同等而發生變化!

藝術或許很偉大,但它只是人的附屬品,只有人欣賞它,它才有價值,當人不再欣賞它時,它就是沒價值。

一百年前的人們覺得它是珍寶,那它就是珍寶,價值連城;現在的人們若是覺得它就是狗屎,那它現在就是狗屎,一文不值。

而你現在做的就是想強行扭轉人們認知,強說狗屎是珍寶,我覺得這不現實,這種事就連秦相爺都辦不到。”

女郎偷聽得入神,禁不住更靠近了幾步。

她心中有種恍然之感,但骨子裏有點文青的她也有些悵然失落,以前她以為藝術有着超然的高潔,聽了少年一席話,感覺檔次被拉低了好多啊。

而真正被打擊到的是莫丹青。

一直以來,他覺得自己工筆仕女畫的技法不錯啊,比之家族以往的宗師大師強多了,即便與先祖莫道子相比,他都有“他會的我都會,他不會的我也會”的想法。

畢竟幾百年過去了,有太多的新技法誕生……可是,自己為什麼就混成了這個慫樣呢?

百思不得其解,為此他甚至開始自我懷疑,或許,我的能力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高,我覺得我比先祖都厲害只是錯覺,真相是——我是個草包。

就像門外路邊那幾個力夫,不過是聽人使喚打罵的苦力,卻也經常指點江山,張口秦相爺是草包,閉口尉遲將軍是膿包,要是換我又怎樣……

可是不甘心啊,死也不甘心!

於是他死撐着開這畫室,不僅僅是為了復興工筆仕女畫這個流派啊。

現在少年郎一語挑破那困擾自己幾十年的隔膜,他就這麼獃獃坐着,新愁舊緒,一起湧來,人到中年的他突然悲傷到不能自已。

沒機會了,沒機會了。

我或許有能力,也或許沒能力而覺得有能力,都不重要了。

工筆仕女流早被天下人爽完扔掉了,自己還巴巴的撿起來按着他們的頭要讓他們細細鑒賞,這是沒腦子的蠢貨才幹的事啊!

莫丹青越想越懷疑人生,感覺人生晦暗,了無生趣,沒有希望,沒了夢想,乾脆死了算了……

他先是“嚯嚯嚯”的叫喚,彷彿痰迷了心竅,然後就“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夢想破滅,前路盡斷,人到中年,卻倔強的強充男子漢……莫畫師哭得肝腸寸斷。

小包子臉的小丫頭疑惑的看向女郎,似乎在問“姐姐,大叔在哭什麼呀,這麼傷心”,女郎搖搖頭,示意她別說話……咳咳,還想繼續偷聽。

然後,她心生呼嘯,好想打人啊!

那背對自己的少年郎,這時雙手背在身後做某種古怪的手勢,莫丹青看不見,她卻看了個實實的。

她雖不明白那手勢的意思,但聰慧的她直接看到了本質,她看到了少年郎得意洋洋,計謀得趁,暗爽慶祝的內心。

呃,張啟明雙手在比劃勝利姿勢。

為山九仞,只差一簣,勝利就在前方,還不讓人慶祝下么……

莫畫師痛到哭了、哭到累了、淚到幹了……

少年郎才假假的道:“莫大師,為何如此悲傷,你的未來還是大有希望的啊!”

莫丹青哽咽着說:

“還有什麼希望,你不說了嗎,仕女畫在人心中現在就是狗屎般的東西,我就算真的畫得很好又有何意義?有何意義!”

藝術,當不再被理解和認同的時候,還是藝術嗎?還有價值嗎?老莫迷茫了。

“莫大師誤會了,在我心中,媚俗不是貶義詞。

因藝術是隨人心而變的,身為藝術家,緊跟人心變化才是正道,死守過去的老舊觀念,脫離人心,藝術就只是一小撮人自娛自樂的玩物了。

譬如文學,千年之前,偉大的文學作品是詩歌散文,戲劇小說都是不上枱面下里巴人的玩意兒,可是現在呢,完全相反,後者才是正宗,誰還承認那些玩古詩詞的,這已變成是自娛自樂的遊戲了。有廣大受眾基礎的、有生命力的,才算得上真正的藝術!

說什麼媚俗,不過是說葡萄酸,註定要被歷史無情淘汰的老古董罷了!”

莫畫師不知道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卻也覺得有道理,嗯嗯點頭。

他就這麼坐在地上,反正哭也哭過了,臉也丟過了,有什麼好尷尬的。

他就這麼巴巴的仰望着少年郎,似乎在催促:“再說點啥,再說點啥。”

他就像掉深淵裏已經絕望的人,突然見天際掉下來一根繩索。

他滿含希望的注視着,只要那繩索再下來點,觸手可及,他會不假思索的跳上去抓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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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滴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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