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若初見(一)
前方有張擺放着珍饈果盤、茶水酒水的小圓桌,他拿起茶壺對着壺嘴痛飲。
以為下一刻自己就要被撲倒的她已經激動到渾身發抖,這時就像是膨脹氣球被扎了個洞,迅速的癟了下來,渾身濕漉漉的,短短一瞬,卻是泄露了巨量的元氣。
將壺中茶水飲盡,心中的火勢稍降,理智終於慢慢回來了。發現自己身上穿着特喜慶的特製龍袍,心中傻樂,俺現在是皇帝了……呃,是朕!
一段對話在門外響起。
“奴婢見過麗妃娘娘!”聲音尖細陰柔,兩個典型的太監聲音。
“嗯。你們的任務完成了,回去吧,有她們來替你們呢!”一個嫩妹紙的聲音,他自動腦補出一幅畫面,一個年紀不大卻強充氣勢的妹紙雙手背後、故作正經的訓話。
“這……”兩個太監遲疑。
“廢什麼話?”妹紙直接攆人,接着又安排道:“你們現在就守在門外,無論是誰,只要接近統統趕走!”
“是!”兩個女聲應着。
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妹紙含胸弓背,躡手躡腳的進了房間。
她又趕緊將門關緊,噓了一口氣,好緊張。
捏着秀氣拳頭在身前揮擊,一副誓要打敗大魔王拯救公主的表情。
新皇帝就站在不遠處做目瞪狗呆狀,此刻,雙方間是沒有任何阻礙遮擋的啊。
小妹紙低着頭專心看路,呃,前方遇桌腿,應有桌子擋道,繞……凳子腿,再繞……啊,怎麼還有兩隻人腿?
小妹紙懵懵的抬頭往上瞧,一張大男人的臉近在咫尺,一臉看奇葩的稀罕樣子看着自己。
小妹紙“啊”的一聲尖叫,後退一步,氣鼓鼓的樣子似乎在說“這人好壞,故意嚇人”,新皇帝徹底無語,心道:“這逗比來幹啥的?難道是皇室新婚夜特有的預備節目?”
這妹紙幾年不見就長了身子沒有長腦子啊。
如此想着,他卻還是含笑招呼,一臉久別重逢的樣子:“小麗,好久不見啊!”
小妹紙覺得自己被侮辱了,那圓鼓鼓的包子臉,讓人忍不住就想咬,這一刻更是氣鼓鼓的,瞪着明亮大眼睛,說:“誰是小麗,你叫誰小麗!”
新皇帝理所當然的說:“我聽見有人叫你麗妃啊!”
小妹紙張嘴欲辯,最終卻只“哼”了一聲,而後眼珠子一轉,審視般的看着新皇帝:“不對,咱們有見過嗎,你認識我?”
她盯着眼前這張咪咪笑臉,越看越眼熟,越看越討厭,漸漸地,一個記憶深處的形象與眼前人重合起來,小妹紙目瞪狗呆,一臉驚悚,大叫:“姐姐,新皇帝不是好人。就是那個最壞最壞的小屁孩,小銀賊,他報仇來了!”
“小屁孩,小銀賊?!”
新皇帝正要發作,還想着對這包子臉是該搓圓還是拉長呢,就見一枚秀氣的拳頭向自己飛來。
然後他覺得鼻子一酸,淚腺一松,腦子一蒙,眼淚流下來。
大力傳來,高高飛起,遠遠的pia地上。
完成連殺三帝偉業,功名深藏,驕傲到不能自已的新皇帝悲傷到不能自已:“又來!”這一刻,他想起了那夕陽下的奔跑,那昨日純真的誓言。
……
那是六年零六個月之前,張啟明十三歲半。
半年前,遭受龍氣兇猛反噬,他制定了新方案。他先是完成了具有重大啟蒙與教育意義的《春閨秘史》的文本創作。
而後,他要找個合作者。
原來的張啟明是個不敢出門、怕見生人的窩囊廢,府外沒人認識他,他不擔心身份曝光。至於瞞過魏三寶就更容易,只能說侯府太大,老人家太忙,偌大侯府,後門就有七個呢。
即便如此,他也不能站在台前啊。所以,一個值得信任的合作者就太重要了。
未來會涉及到的巨額利益,他要隱藏逍遙侯的身份,年紀太小孤身一人還沒有任何虎皮可借,為了保險,撈金計劃寧願捂死也不能所託非人……
限制如此苛刻的任務,完不成才是正常的。
經過長期而巨量的摸排,沒日沒夜的分析,一個名字衝破重重封鎖出現在最終候選里,然後他準備進行一次歷史性的首見。
那一天,正是六年零六個月零六天之前。
他準備妥當了,走進一家位處鬧市而無人問津的落魄畫室。
莫丹青,將工筆仕女這一繪畫流派送上藝術最高殿堂的畫聖莫道子的嫡傳九世孫,工筆仕女流因畫聖莫道子進入了最鼎盛的一百年,藝術精品層出不窮。
莫家又陸續誕生了三位宗師,八位大師,天下畫師皆以“莫氏門徒”自詡。
可成也由它,敗也由它,百年之後,工筆仕女流盛極而衰。莫家的衰落也由此始,一代不如一代,到莫丹青時,世間再無“莫氏門徒”。
莫畫師耗時半生潛心鑽研和創作,然後廣邀同行,展示了幾十幅精心創作的代表作。
然後,他悲劇了。
原本只是籍籍無名,陡然間罵名遍神都。好聽點的說他媚俗,難聽點的罵他下流。
張啟明也去看了,心中就一個念頭,莫老師,來給《春閨秘史》畫插畫吧。
簡直太神奇,畫裏的妹紙或端莊,或溫良,或嫻雅,或冷艷,或文采飛揚,或靈動逼人,一眼看去,和諧!
不擦邊,無曖昧,人物衣着得體,除了纖纖十指和一張臉蛋,啥也沒露。
可是,只需久視畫作,奇迹發生了,畫中人彷彿活了,飛入眼中,進入腦中,人物還是那個人物,卻變得色氣滔天起來,能讓繞指柔瞬間變成百鍊鋼。
這個筆裝得有點大啊。
類似的事情前世他也聽說過,似乎利用了人的視覺原理,比如一個糟老頭的圖片看久了卻會看出一個美女來之類,可與眼前畫作相比,這隻能算是入門級了。
超前一步是天才,超前十步是瘋子啊。
莫畫師,你被這時代耽誤了!
最妙的是,莫畫師他不缺錢。莫家衰落那是在藝術界,不在金融界。
一位畫聖,三位宗師,八位大師,數十位中流砥柱,百年輝煌,天下畫師皆門徒,白衣勛貴,比皇帝封的貴族逼格還高,說的就是莫家啊。
人家莫畫師讓成群的健仆美婢在金融界呼風喚雨,他獨自一人在藝術界倔強到底!
自個經營畫室,誓要靠雙手吃飯,健仆美婢們住豪宅、吃珍饈,他自個天天吃糠咽菜。
“人才啊這是!”張啟明覺得老天待他不薄,連這樣的都能遇見。
談錢?那是侮辱。
我要去和他——談一個夢想!
……
同時,另有兩人也向畫室行來。
一位身着男裝的女郎,身旁跟着個才她半截高的小丫頭,一個小包子臉的小蘿蔔頭。
小丫頭一手牽着女郎腰間衣衫的一角,一邊說:“姐姐,女院是什麼?”
女郎道:“女子學習知識,積累智慧,互相切磋琢磨的地方。”
“做女院很困難嗎?”小丫頭又問。
“不知道啊,以前沒人做過呢……你問這個幹什麼?”女郎問。
小丫頭說道:“昨晚你和姚爹爹說話我聽見了,姚爹爹那麼好的人,我第一次見他發怒啊。
你當時還說要發誓明志,終生不嫁。姚爹爹都要跳起來打人了呢,嚇死我了。……女孩子長大了不都要嫁人的嗎?”
女郎沉默片刻,笑道:“你個小丫頭懂什麼……而且,有些事是必須要做的。困難不就是讓人解決的嗎!”
小丫頭哦了一聲,理解不了女郎此刻心中的沉重和堅定,又問:“咱們去找莫畫師幹什麼?前幾天我還聽人罵他呢,說這個人很壞,說他心術不正。”
女郎解釋道:“爹爹允許我在學宮內辦女院是有條件的,三年後看效果,效果不好就要取消掉。
再多的計劃都要先有老師啊,現在女院一無所有,我小女子空口無憑,要想延請名師何其困難?
莫畫師現在雖然遭人非議,可卻是有真本事的,請他去教授繪畫綽綽有餘了。”
“哦,那女院還教什麼,咱們還要請誰呢?”在她心中姐姐無所不能,莫畫師去女院那是板上釘釘了。
女郎心中苦笑,自己是這麼想,人家莫畫師同意與否還兩說呢。只能說,自己要盡最大的努力。
“怎麼沒人呢?”兩人進入店鋪,四壁掛着許多仕女圖,店中空無一人,女郎喚了兩聲,無人應答,而後聽見從裏面傳來隱約的咆哮聲,她不禁好奇的往裏走了幾步。
畫室被分成內外兩塊,外面佔地最大,是經營和展示的場所。裏面隔了個小間,有茶几,矮凳,算是休息的所在。
向左橫出一條窄窄的走道,盡頭左右各有一個房間,女郎猜測是莫畫師睡覺和作畫的地方。
靠里的房間房門半開,從女郎所站位置正好可見小半張長案,一些材料隨意堆放,另有一個少年郎的背影就在門后時隱時現。
“……莫大師,知道您這畫室為何無人問津嗎?
是你沒做好定位啊,你的客戶應該是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那些****卻充滿幻想的少年人,那有心無膽有錢沒處花的土老財,而不是那些滿嘴藝術的假正經。你的畫就是讓他們看得流鼻血,也照樣說這是垃圾。
而且,您不夠果敢,不夠大膽,你要直抒胸臆啊,太含蓄可不行。小青年心思直,你要開門見山啊!”
“我給你說了多少遍,我這是藝術品,藝術品……我的作品是給人欣賞品鑒的,不是為了滿足小青年的臆想流鼻血用的!……你給我出去,出去!”
莫畫師咆哮,覺得自己被侮辱了。
“莫畫師,我看錯你了,你連這個都不懂,居然還敢妄言藝術。以你這境界,即便技法再精妙,這輩子也就這樣!”
少年郎變聲期的鴨嗓滿是不屑和鄙視。
“你說什麼,你給我說清楚!”
莫畫師暴怒,雙手抓住少年郎的衣領奮力搖晃。
少年郎很平靜,等莫畫師平息下來,才說:“有事說事,有理辯理,你的憤怒只能暴露你確已窮途末路!”
莫畫師喘氣如牛,氣得!
卻還得憋着,說:“有什麼理,你說啊!”
在外偷聽的女郎覺得這少年人太壞,不過她也好奇,聽聲音也就十二三歲的少年郎,他能說出什麼道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