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夢數年
赤地千里,餓殍遍地,蒼茫大地上戰火漫天。
破敗的廂房內,踏步床上平躺的少年顴骨突起、瘦骨嶙峋、面色灰白。
他一動不動,死亡似乎隨時會降臨到他的身上。
陽光從敞開的的窗外照進來,直射在少年的臉上。他睜開眼,動了動胳膊,艱難的想要抬起頭。
細微的移動拉動了纏在手指上的棉線,棉線那頭綁在床頭的小鈴鐺便“叮鈴鈴”的響了起來。
伴着快速的腳步聲,一個女子推門進來。
女子的臉上塗抹着黑黑黃黃的東西,讓人看不清她的五官,更猜不出年齡,只能從雖然瘦骨嶙峋,卻依稀窈窕的身形看出這是一個少女。
少女身上淡青色的直墜裙已很破舊,濕漉漉的裙擺緊緊的貼着褻褲的褲腳。
她幾步走到床前,雙手顫抖撫摸着少年的臉頰和額頭,帶着哭音急急的叫到:
“溪兒,溪兒,墨溪,你沒事吧”?
少年努力的睜大雙眼,他直直看着少女的身後,艱難又斷斷續續的說到:
“墨池,別、別哭,娘、娘呢?”
墨池用手擦了眼淚,柔聲說道:
“娘清晨便去城外的軍營送活兒了,一會兒就回來。這批軍服軍被姐姐也馬上洗完,等娘回來咱們就有錢了。
姐姐去買點兒白米煮白米飯,還能抓到葯,你很快就能好起來。乖,先喝點兒粥”。
她一邊說一邊端起床旁桌上的粥,說是粥,不如說那是碗底躺着三四顆粟米的清水。
墨池艱難的扶起弟弟喝了一口清粥,墨溪已經無法吞咽,一口粥喂進嘴裏卻吞不下去,很快又從嘴角溢了出來。
她心內慘然,放下碗抱着弟弟哽咽着說:“都怪姐姐,若不是姐姐沒用,你就不用去軍營偷吃的,就不會被他們打的重傷。
姐姐沒用,姐姐當初竟沒有答應父親學習醫理,姐姐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沒能力照顧你,沒能力照顧娘。都怪姐姐。”
墨溪扯了扯嘴角,大概原想說些什麼安慰墨池,但此刻已經說不出來,嘴角扯扯算給了姐姐一個微笑。
“溪兒,我的溪兒,我可憐的孩兒!母親對不起你們,對不起相公,母親丟人了,可母親沒辦法,沒辦法啊!”
一個面容姣好,卻滿臉灰敗之色的婦人步履蹣跚走了進來。
她疲憊的靠在門框上,看着姐弟倆喃喃自語。
墨池睜大了眼睛看着婦人,母親是個十分整潔的女人,就算在這兵荒馬亂、食不果腹的年月,她也隨時都是整齊乾淨的。
但此刻的母親嘴角青腫,髮絲凌亂,領口也撕裂開,整個人看起來狼狽極了。
“娘,您……”墨池聲音哽咽,她咬住嘴唇,艱難的吞下她即將脫口的嚎啕大哭。
這兵連禍結的年月,為了讓她和弟弟活下去,一向驕傲的母親,竟把自己的尊嚴踐踏到了腳底。
墨池的聲音大概拉回了母親的神志,看看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她猛地將緊攥在懷裏的一小包碎銀子扔給墨池,大聲嘶吼道:
“去,快去買些吃的,你弟弟只要吃點兒東西就有力氣了,快去——。”
墨池接過錢,使勁的閉上雙眼,艱難的收回了滿眶的淚水,然後快速的沖了出去,剛到門口,房內便傳來了撕心裂肺的一聲嘶喊:
“溪兒啊,我的孩兒——”。
墨池一怔,待她轉身返回屋內,看到的只是墨溪睜的很大卻毫無生機的雙眼,那雙眼裏有無數的漩渦,漩渦一層層席捲過來,一瞬間便將她吞噬了進去..........
“啊——,不要啊,不要”大汗淋漓的少女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坐在床上。
街上剛剛敲過了五更,天快亮了,夢境中蝕骨焚心的痛苦那麼真實,真實的讓她在醒來的一瞬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今夕,何年?
這是兩年來第四個類似的夢,第一次夢裏的自己,是和現在相仿的十二歲年紀,而今日夢裏的自己已是碧玉年華。
夏日的天亮的早,雖然敲過五更沒多久,天色已經蒙蒙亮了。墨池在床上輾轉反側,再也睡不着,索性起來打掃院子。
不多時,母親也起塌開始張羅早膳。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宜陽縣街道上時,街道上各家鋪子已經在準備開張了。
‘本草醫診’的木板門“咯噔”一聲打開了一塊,木板後面露出了墨池粉雕玉琢的小臉蛋,她稍有些吃力的推動着木板門,很快門就完全打開了。
隔壁‘制衣閣’里陳老闆站在門口的台沿上,指揮着小夥計最後再檢查一次衣架上的長袍外衫,以確保客人進門第一眼就能看的賞心悅目。
墨池轉身進門拿出了銅盆和笤帚,往門沿上灑了水,一邊清掃一邊和陳老闆打起了招呼:“陳爺爺早!”
“早啊,小墨池好勤快呢,最近每日晨間都是小墨池幫墨大夫開門打掃啊!”陳老闆搖着他手裏的牛骨火畫扇稱讚道。
對面‘綉雲房’的張綉掌一口嬌儂軟語,正在叮嚀小丫頭再看看綉品是否有瑕疵。
她穿一件姒錦水袖裙,抹白翠煙衫,站在鋪子門口的身型曲線玲瓏,妖嬈嫵媚。
聽見陳老闆的話,便笑着接口說道:
“是啊,咱們街坊的孩子就墨家女兒最懂事,墨大夫教的好呢!”
剛打掃完台沿的墨池看一眼張綉掌,卻不說話,只淡淡的對張綉掌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便轉身進了門。
張綉掌的笑容便立時僵在了臉上,她收起笑容,滿臉冷色的看着墨池消失在門內的背影,也轉身進了鋪子。
陳老闆滿頭霧水,墨家這小姑娘性子好有禮貌,從小跟街坊們都熟稔,但不知為何,這孩子從兩年前大病一場后,便開始對張綉掌冷淡疏離.
幾次都搞的張綉掌很尷尬。
不過橫豎不關自己的事情,陳老闆便一收摺扇也進了自己的鋪子。
墨池進診堂一邊擦桌椅,一邊仔細回憶兩年前初次的夢境。
第一個夢裏的自己就是現在的年紀.
這一年的盛夏極熱,卻也捂不熱母親和父親降入冰點的關係。
夢境中母親撞破了在家中衣冠不整的父親與張綉掌。按規矩,父親得納張綉掌進門。
父親直說誤會,讓母親相信他,他也絕不會納妾。
好強又衝動的母親半信半疑。任由好脾氣的父親萬般挽回,仍然對父親冷漠到冰點。
母親對父親的態度一直持續到,來年張綉掌嫁給‘一品樓‘王掌柜做填房才好轉了些。
但因為這件事情,父親在宜陽十幾年的清名受到了極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