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她不介意,繼續說:「你說我不必杠着無法承擔的責任,這話乍聽之下很有道理,可是我扛下了,娘便支撐下來,弟弟也平安長大,因此不管是辛苦或委屈,我都願意,因為他們是誰也無法取代的親人。世間不是每份付出都需要得到回報,有時光是付出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大翻白眼,「大道理人人會說。」

「可有許多大道理得做過之後,才會曉得那些說的人並沒有講錯。」

他橫她一眼,輕蔑地笑着,「過度善良等同於愚蠢。」

「若愚蠢能夠快樂,何必一定要讓自己睿智?」

孟孟重新翻躺回來,學着他的動作,把手安在後腦杓。

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靜靜地看着橫樑上那兩處剝落的油漆。

許久后,她指着那塊地方問:「知道油漆為什麼會掉下來嗎?」

「不知道。」

「我小時候很愛盪鞦韆,不管是何時,都想坐在上頭揺揺晃晃,就連冬天到、霜雪至,我還是想往外跑。爹心疼我,就在橫樑上綁繩子,架起鞦韆。」

「你爹很疼你?」

「嗯。」她從頸間抽出白玉觀音給他看,告訴他很久以前關於惠致禪師的故事,「……那人是個騙子,爹爹花大把銀子請來演戲的,爹爹怕我看得見鬼這事傳出去會嚇壞村人,怕我被大家害怕、討厭,所以找那人來演一齣戲。」

「那你還把白玉觀音貼身戴着。」

「觀音大士是不是我師父不重要,但這塊玉證明了爹爹疼愛我的心思,它代替爹爹陪了我十幾年,將來還會一直陪伴下去。」

鬼公子沉默了,這一刻,他非常羨慕她。

「我有一對疼愛我的爹娘,我經常想,這輩子過完后,來生必定還能再見。」這個信念支持着她,讓她能夠樂觀地面對每一個明天。

他看着她含笑的眉眼,有些迷惑。

失去爹娘還能這般快樂?是因為她得到的疼愛太多,還是愚蠢太過?

他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有沒有這樣一對父母,有沒有可光是付出就讓他覺得幸福的親人。

「喂。」她用手肘推推他。

「我不叫喂。」

「可是你又不記得自己叫什麼,要不,我幫你取個名字?」她笑望他。

他沒應聲。

「你呢,像只驕傲的鳳風,就叫鳳……三?我是老大,老二是憶憶,你是第三個加入的,從現在起,你是賀家人,是我和憶憶的親人,好嗎?」

雖然是很隨便、很敷衍的名字,但是……能成為她的親人啊?是她只要付出就會覺得幸福的「親人」。

他沒回答,卻眉毛勾起,眼底含笑。

孟孟覷他一眼,將頭靠回他的肩膀,兩人的視線又落在同一個點上。

那個油漆剝落的橫樑上彷佛還架着鞦韆,鞦韆上坐着一個鬧騰的小女娃,她笑着,銀鈴似的笑聲回蕩在兩人耳邊。

從惡夢中驚醒后,孟孟再也睡不着。

風在窗外刮著,從牛後起就下着綿綿細雨,而越落越大,打殘了滿院鮮花,明天醒來,她肯定會聽到瑗瑗囔個不停,瑗瑗好不容易等到鳳仙花開,要染紅十片粉嫩指甲。

豆大的雨點打在窗戶上,有點凄涼,屋裏的燭光被從窗紙裂縫中透進來的風吹得忽明忽滅,氣氛有點詭異,但孟孟卻覺得溫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邊有一個好看到讓人心悸的男鬼在,這一刻,她竟然有淡淡幸福感。

「鳳三,鬼都不必睡覺嗎?」

聽見她的問題,他翻白眼了,「我以為,對鬼,你比我有經驗。」

「我又沒當過鬼,何況陸爺爺、於叔他們才不會在夜裏找我。」人家都是知禮守禮的「好鬼」。

他不接話,話題就此斷掉。

她吐吐舌頭,有些尷尬。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他幽幽間一句,「為什麼老作惡夢?」

她咬唇,不知道從哪裏回答起。

過了須臾,他又問:「你被人傷害過,對不?!」

孟孟訝然心驚,猛地轉頭望向他。

他敏銳得讓她無從招架。孟孟不懂,為什麼他總能看透她的心思?為什麼他總能挑起她不敢想、不願想的事?

目光膠着間,誰也不願意先開口,他有他的固執、她有她的倔強,兩人僵持着。

最終,連鳳三自己都感到意外,因為從不顧慮別人感覺的他,居然選擇退讓。

「不想講就算了。」

讓步令他覺得尷尬,而尷尬對他而言是陌生經驗,大概一直以來,只有他讓人尷尬的分。

不再與她對峙,鳳三身子一飄,飄到橫樑上,身上的長衫隨着吹來的夜風輕輕擺動。

躺在床上,孟孟沒有動怒,反倒勾起薄薄的笑意。

仰頭看着樑上的鳳三,他長得太好,若非身分顯貴,這樣的容貌必會教他吃盡苦頭。她不確定他的身分,但他的氣度絕非一般人,若他真是高高在上的人物,那麼她會為他少吃些苦頭感到欣慰。

孟孟拉過棉被,把自己裹緊,陳年往事在腦海里盤踞。

很多年了,她嘗試不再想起,她相信善念可以解除心底的陰影,相信再多的害怕與震撼終將成為過去,可是……他只用一句話就解除封印,讓那份恐懼再次現形。

突然間,孟孟明白,恐懼始終存在,它並沒有成為過去,只是受到壓抑。

長長吐氣后,她慢悠悠地把那件連母親都不曉得的事,緩緩說出口,「那年我十歲,街坊鄰居都說我長得這樣好,可惜不是出生在髙門大戶,否則定可以進宮當娘娘。」她淺淺笑着,刻意說得好像很輕鬆,試着不讓自己狼狽。

「他們沒有見過真正的娘娘,你的容貌……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只比醜陋贏三分。」他冷冷一笑。

這樣直白的批評,哪個女人受得住?嘴巴真壞!

不過孟孟不在乎,從那之後,比起容貌,她更在乎平安無事。

「也許吧,鄉下人見識不廣,沒見過真正的美人。」她咬唇,又頓住了,要開口真的有困難。

他接收到她的不安,目光與她對上,接着毫不遲疑地翻身下樑,側身躺到她身旁。

身邊多了幾分溫暖,心頭那把鎖自動解開,抬眼望着他,她的淡定出現裂痕。

「後來呢?」他問。

「那天我要去李大娘家裏抱一窩雞仔回來養,娘的身子不好,得常喝雞湯,雞肉貴、雞仔便宜,因此我家後院經常養着二、三十隻雞。出門不久,我遇見兩個陌生的男人來問路,我轉頭為他們指路,可下一瞬我就失去知覺了。」

「再次清醒,我發現自己被丟在一個山洞裏,山洞中還有個女孩,年紀比我大幾歲,她就是你說的那種比上有餘的真正美女,五官精緻,肌膚白皙,那雙眼睛能勾人魂魄似的。她的美貌令人別不開眼睛,只是她雙眼無神,衣服被撕裂了,身上瘀青斑斑,兩腿之間流着血,她……」她深吸口氣,只覺得那一慕彷佛又回到眼前。

鳳三點頭,他明白女孩遭到什麼對待。「後來?」

「那些壞人想抓一批貌美的女子賣到南越,南越人比起女子貞潔,更在乎女子容貌。聽他們說,中原女子在南越朝廷掀起一股風潮,好似有地位的男人都需要有幾個漂亮的中原女子來襯託身分。」

「他們在你們面前談論這種事?」

「喂,無所忌憚地,許是認定我們逃不出去了吧。」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他們持續喂我們吃藥,葯讓我們全身乏力,無法逃跑。那個晚上……」她用力吸氣、用力吐氣,試着不讓自己恐慌。

他伸手輕輕攬住她,不該存在的溫暖出現了。

孟孟微微一笑,把自己埋進他懷裏,這時候她需要安慰。

「那個晩上,其中一個匪徒想對我做同樣的事,我很害怕,企圖求救,可是喊出來的聲音細如蚊蚋。我轉頭看向那個漂亮女子,竟看見她……」再吸口氣,她艱難說出,「她眼底帶着一絲興奮,彷佛、彷佛……」

「在看好戲?」他捺下她的話,「倘若你失身,她便覺得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個可憐人,她不是在看好戲,而是在期待着。」

孟孟詫異,他怎麼能總是這樣精準、精闢地剖析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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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妻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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