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他大笑,逗她像逗貓,逗到貓兒齜牙咧嘴,瞧她氣鼓鼓的真可愛。
她講到口乾,倒茶怒喝一大口——啊咧,好燙!
看她擰眉搗嘴,又窘又惱,忽然他眼色暗下,俯過來……
他要做什麼?夏蒓美往後退。
張峻赫伸手,自她頸后環住她脖子,另一手拉下她掩在唇前的手。
她腦子糊塗了,身體也僵住了,根本動彈不得,心跳得好響——他吻了她……
當你受辱我也感覺被辱,當你堅持找出兇手,我就開始關心種種線索,想變成對你有用的我。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當這種心情發生,是因為對你開始有衝動……
於是他如願以償……吻了她。
那柔潤口腹沁着茶香,如同晨曦被露水沐浴過的茶葉,當沸水傾注,壺中蜷縮的茶葉會恣意地舒展開來?,而當他覆上她時,也將她舒展,一如被沸水浸透柔弱的葉,在那強勢的衝擊中,慾望蒸騰。她既痛又樂,淡化思考,稀釋理智,遂成就這一窩相擁的甜。
他們交纏吮吻,兩個人試圖融入彼此。
這香味是茶葉,亦是她的髮膚;這潤澤是他長繭的手指撫到的綿滑柔潤;這麻癢是她的發劃過他堅硬的胸膛。他的炙熱想將她徹底填滿,帶給她最愉悅的享受,也想狂野地為兩人帶來核爆般失控的快樂,然後他們再無一點力氣思考或對話,緊貼着彼此,遁入夢鄉……
在夢裏,張峻赫看見故人如昔。
依舊是黑暗山巷,小徑蜿蜒,迷途的蛾繞着昏黃的路燈飛舞,那駝背老人有雙青筋滿布的手臂,在路旁的石壁前整理回收瓶罐。
自從基隆碼頭沒落後,碼頭工人,包括老人,都失業了,但攢的錢還夠用,老人會去撿拾回收物,純粹是為了幫忙鄰居春生兄。
春生兄中風,妻小生活艱難,靠撿拾回收物維生。老人就是愛守望相助、熱心公益,這是他堅定不移的信念,也是害他枉死的信念。
他常這樣不舍地望着忙碌的老人,幫忙撿拾一堆鐵罐和報紙。他恨自己還太小,幫忙有限,但他眼神堅毅,已經決定將來要給老人一個好的生活。
他將肩上扛的袋子放下,裏面全是撿來的鋁罐和破紙。
「阿赫?」老人過來摸着他的頭,對他露出慈愛的笑容。「這個讓阿爸撿就好啦,你明天還要上學,去,去睡覺。」
他推開老人,跑去一袋袋破爛前埋首整理,固執着硬要幫忙。
他阿爸笑咪咪地,也拿他沒轍。
「好好好,那你陪我。」阿爸過來撥開遮住他眼睛的劉海。「真乖,阿爸真是喜歡你。」
但阿爸從不說他不是他生的,他是撿來的,不過就算阿爸不說,阿母生氣時會罵,鄰居那些叔叔嬸嬸們也會竊竊私語。所以他更喜歡阿爸愛笑的臉,喜歡阿爸身上的肥皂香,喜歡阿爸溫暖的撫觸……
是誰?撫他的發如同阿爸的撫觸。
張峻赫睜開眼,一對明暖笑眼教他恍惚。有一瞬他只是朦朧地呆愣着,任她一下下撥弄黑髮。
「作夢了?你喃喃的不知在講什麼?」
夏蒓美睡在他身前,與他面對面。
她比他早醒來,遂點上蠟燭。
屋外的天空是黑的,唯有暖黃的路燈,亮着一片屋檐。
不知何時,雨滴落下,泥磚屋內隨處擺着承接漏水的鍋碗們開始唱起它們的歌,回應這雨聲。
躺在這屋裏,夏蔬美感覺自己與世隔絕。
曾經,這個男人教她害怕緊張,如今肌膚相親,在慾望淡去后也睡著了,餘下這片美好平和的氣氛。她心底有股感動……與世無爭就是形容這種滿足吧?
好一陣子,他們默默望着彼此,蜷在黑暗裏,像是兩隻隱在洞裏的獸,在自己的巢依偎、隱匿。
後來他們枕着各自的手臂,閑閑地聊着。
「我發現一件事。」醒來時他還在睡,讓她有很多時間能觀察這地方。
「這屋子是斜的,窗框木條粗細不同,水泥也糊得不平整。」這是間處處充滿瑕疵的老屋,於是她大膽地說出自己的臆測。「這該不會是你爸自己蓋的房子吧?」
他眼裏浮現笑意。「猜對了。」
收養他之前,阿爸就已經蓋了房子也娶了妻,艱苦時代的男人,物資缺乏全靠自己,簡直無所不能。搭建房子、修理水電,有的是力氣與蠻勁,甚至有人自鏊山壁來住。
後來這些人娶妻生子,孩子們長大后紛紛出走,厭棄老屋破爛。有的則是一味地貪着翻新擴建,搞氣派也比豪華,消滅了老屋的容顏。
時代變了,老人跟老屋一樣,禁不住時日磨損,狠狠被拋下。
阿爸的老婆後來愛上台北的生活,帶走女兒,在那兒學賭博、跑舞廳,染上種種惡習。回基隆總是討錢,母女只念着錢不夠,打起房子的主意,奢望賣房子和土地。
但房子是阿爸一磚一瓦親手蓋起,每一磚瓦或泥地都記憶着阿爸淌下的汗水,他無論如何都要守住,這也是阿爸的堅持,再怎樣苦都不能賣房子。
慚愧的是,他努力掙錢守住房子,卻沒守住阿爸,沒能在他被揍、最痛最怕最無助時保護他。
阿爸給了他這棄嬰無私的愛,他卻沒能守護他,他活着有何用?
他沈默,被回憶包圍,耳里聽夏蒓美說著——
「房子雖然破舊,但是通風好,不會悶,待在裏面好舒服。以前我住台北,紗窗破了就大驚小怪,何況像這樣漏水叮叮咚咚的。現在才發現原來漏水也沒什麼大不了,屋頂破了也不要緊……」
「這是天龍國的領悟嗎?」
「喉,天龍國是歧視用語喔!」
「會不會懷念台北的生活?」
她搖頭。
「……后不後悔跟那個人分手?」
「才不後悔。」她立刻說。
「看來確實不。」他低笑,心裏快樂——快樂?這快樂是久違的情緒,讓他快樂之際也暗暗驚訝。
夏蒓美補充道:「唔,我是想過我會不會後悔,答案是不會,因為我沒有遺憾。你知道後悔是什麼?在我能全權負責且控制得了的範圍內,因為我不夠努力所以沒做好,結果失敗或失去,這種事才需要後悔。」
她口吻堅定,表情篤定。「但如果是我沒辦法全權負責跟掌握的事,我認真過,卻失敗或失去了,我不用後悔,更不需要浪費時間後悔。我男朋友劈腿,所以我們分手,那不是我能控制的,又不是我逼他去劈腿,我幹麼要後悔?」
他聽着,似有領悟。不能負責和掌握的事嗎?
他眼色暗下,看着她的眼,眼睛明如鏡,彷佛能看穿他內在深處的傷口。他總是在後悔。後悔阿爸出事時他正在出勤救人;後悔為何要選那份職業,作息不定,沒能多陪阿爸,只是給他錢。
他總是內疚自己做得不夠,總是憎恨好人沒好報,後悔與自責讓他失去愛的能力,失去待人溫暖的動力,在悔恨中浪費生命。
但他從沒去想,那件悲劇不是他的責任,假如世事有因果,是害阿爸的人要承受,而不是他。
明知阿爸的命運非他掌握,卻一味地自責。
張峻赫伸出手,像她剛剛那樣,撫開她額畔的發。她飽滿柔亮的額有一種令人愉悅的喜感,好似萬事皆能平安。
「說得真好。」他讚美。
她有點驕傲地笑了,目光閃動,臉龐泛紅。想到剛剛與他交纏,在他身下感覺自己像海,被強悍的正午日光曝晒而熱燙,又似在黑夜被月色溫暖,慢慢鍍亮。
她還感覺自己像海岸,他兇猛扑打地衝擊着她,就像那日她見到的滿潮。
「在想什麼?」他問,看她臉越來越紅。
她傻傻地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家沒電視,夏I純美沒上班后也不帶手機出門。於是這夜晚的老房,缺少電視和手機,人與人可以好好地凝視彼此,閑閑地聊着天,像擁有一世紀的時間能慢慢分享。
當夜更深時,她告辭。在走出他家時,忽然他問:「有道菜是用很多切碎的韭菜花和肉去炒的,你知道嗎?」
「是不是有加豆豉?」
「對!」
「那叫蒼蠅頭,是很有名的台菜。」
「你會做吧?」
「會。」
「多做一些,我明天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