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17章 1997夏至 遇見 燕尾蝶(4)
其實心裏並沒有多少怨恨的情緒,只是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那兩個人。終究還是另一個世界裏的。立夏很沮喪。坐在枱燈下面半個小時,可是面前攤開的化學參考書上的題目一道也沒有做。盈盈她們都上床睡覺去了,只是立夏要等遇見晚上回來幫她開門,所以習慣性地晚睡。平常立夏都會用這段時間溫書做題,可是今天手中的鉛筆在紙上畫來畫去只寫出一堆亂七八糟沒有任何意義的數字和符號。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沒有來由的短句:“不要青春痘!”“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星星點燈”“小賣部的新筆記本真好看”……
立夏望着窗外,心裏想,快要夏天了吧,風裏都有很多的水汽了。什麼時候才能到夏天呢?到了夏天,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哎,小司,要麼先回去吧……估計立夏她……”
傅小司沒有說話,戴着耳機仰躺在長椅的靠背上,於是陸之昂也說不下去了,只能低低地嘆一口氣,然後也躺下身子望着天。
“之昂,你看天上的雲那麼厚,應該快下雨了吧?”
沒來由的一句話。聲音里也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是啊,所以要快點兒回家呢。已經十一點了……”
“你先回去吧。我等下也走了。”
“……還是一起吧。我包里有雨衣的。”
“一件雨衣也不能兩個人用啊,笨蛋。先回去吧你。”
“天上的月亮真圓啊……”
“哪兒來的月亮!”
“月亮代表我的心……”
“月亮要哭了。”
“……你!白內障!”
小司,有時候總是想,即使待在你的周圍,哪怕幫不上什麼忙,但是能告訴你你不寂寞,那也是好的。無論是小時候,還是你光芒萬丈的現在。我總是覺得你有自己獨特的世界,沒有人能夠聽懂你的語言,所以怕你會孤獨會寂寞。我從小就有一種很傻的想法:兩個人一起無聊,那就不算是無聊了吧……所以一直到現在,我時時都會想,小司他現在,孤單嗎?
所以當我這些年在日本的街頭,偶爾看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櫻花雨時,我都會想,傅小司不在,真可惜啊。
獨自看到世間的美景而無人分享,真是一種讓人沮喪的遺憾。我想拍下全世界的美景,帶給你看。
——2003年·陸之昂
後來果真下起了雨。春天的天氣總是潮濕的。特別是淺川,似乎春天的每個晚上都是春雨連綿的。傅小司站起來脫掉衣服兜在頭上,正要拉着冷得哆嗦的陸之昂離開,一抬頭就看見散着濕漉漉的頭髮的遇見從學校外面跑進來。傅小司微微地皺起了眉頭。大半夜才從學校外面回來,傅小司想起班上的關於遇見是個問題學生的傳言。
“果然……”
遇見只顧着低頭趕路,跑到公寓門口才突然看到長椅上有兩個人,着實嚇了一跳,等看清楚了是傅小司和陸之昂之後就停了下來。
“你們是鬼啊你們,大半夜地站在這裏害人幹嗎?”
“等立夏呢。不過立夏好像不太願意講話的樣子。有點兒傷腦筋。”
陸之昂用書包里的雨衣兜着頭,看了看全身濕淋淋的遇見然後想了想把雨衣遞了過去說:“你要嗎?”
遇見盯着他看了幾秒鐘然後說:“你自己留着吧,我馬上就回公寓了用不着。”之後又抬起頭看了看傅小司,然後頓了頓說,“你等等吧,我去叫立夏下來。”然後在兩個男生目瞪口呆的表情里麻利地翻過了鐵門朝樓上跑去。
立夏也不知道該如何來回憶這一天發生的事情。記憶全部掏空,只記得自己幾分鐘前在樓下號啕大哭差點兒吵醒管理員的傻瓜樣子。可是現在心裏是毛茸茸的溫暖。就像是冬天洗好澡之後冷得打哆嗦,然後突然鑽進了媽媽用暖水袋暖好的被子。
本來是習慣性地等遇見回來,習慣性地在十一點多聽到走廊的腳步聲然後幫她開門順便給她干毛巾擦雨水。可是她拉着立夏往樓下跑,立夏心裏其實隱約地能想到什麼,卻始終有種惶恐,不過因為有遇見,心裏並不怎麼害怕。
立夏想現在傅小司和陸之昂應該已經到家鑽進被子睡覺了吧。特別是陸之昂那個傢伙,好像特別愛睡的樣子呢。想着他們兩個全身濕淋淋地站在鐵門外面對她說話的認真樣子,立夏就有一點兒想哭。
她想她一輩子都會記得今天小司說話的語氣以及他說過的這段話。
他說,因為怕李嫣然計較那件衣服,所以才急忙開口說要賠給她,因為怕李嫣然說出來比他自己說出來會讓立夏難堪一百倍。他說,本來以為立夏能理解他的想法,因為大家是朋友所以不會計較,可是沒講清楚,所以讓立夏誤會了,真是對不起啊。
其實立夏可以很清楚地聽出傅小司語氣里的那些失望,這讓她覺得很內疚。為自己的不知好歹也為自己對他們的不信任感到丟臉。所以她忍了很久終於扯着嗓子放聲大哭,這一哭惹得遇見馬上用手捂住她的嘴並且罵了她一聲笨蛋。
的確是笨蛋啊……
傅小司和陸之昂變了臉色,傅小司表情鬱悶地說:“難道我又說錯了?”
然後立夏死命地搖頭,儘管遇見用力地捂着她的嘴,她哭不出聲來,可是她知道自己的眼淚流了很多很多,只是它們溶進了雨水裏,沒有人知道吧。
走的時候傅小司低下頭表情認真地問:“立夏你還生氣嗎?”
她只記得自己很傻地用力地搖頭,然後看到傅小司終於露出了笑容,其實傅小司的笑容特別地溫暖,不像是陸之昂如同春天的朝陽一樣和煦的溫暖,而是像冬日裏的終於從厚厚雲層里鑽出來的毛茸茸的太陽,因為難得一見,所以更加地溫暖。而且他的眼睛在夜色里變得格外地清晰,像是在舞台上看到他時的樣子,北極星高懸在天空上面,指引北方的回歸永不迷失。
上樓的時候還是一直哭,遇見在一旁搖頭嘆氣拿她沒辦法。
每上一層樓,從走廊陽台望出去,都可以看到他們兩個矇著衣服在雨里奔跑的樣子。
立夏想,他們兩個從小在優越的家庭環境裏能夠一直如此乾淨而明亮地成長,真是不容易呢。等到他們長成稜角分明的成熟男人的時候,應該也會因為他們的善良和寬容而被越來越多的女孩子喜歡吧。
而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後大家又會是什麼樣子呢?自己會像現在這樣從自己的公司帶一大包點心,穿越人潮洶湧的街道,走過紅綠燈,走過斑馬線,走過一個一個陌生的人,然後出現在他們面前嗎?
不出所料第二天兩個人都感冒了。遇見還嘲笑他們兩個抵抗力弱,自己天天晚上都淋着雨回來還沒感冒呢。立夏心裏卻很內疚。明明可以在晚上回公寓的時候停下來聽聽他們說話的,自己卻擺了副臭架子。真的是臭架子呢,都不知道當時覺得自己有什麼資格,現在想起來真的臉紅。
陸之昂穿得像個粽子一樣,在他們兩個的座位邊上擺了個垃圾簍子,擦完鼻涕的紙大團大團地往裏面扔。立夏上課時不時地聽到後面傳來的嘆氣,因為鼻子不通暢所以帶着嗡嗡的聲音。
班主任很緊張的樣子,甚至主動要批假讓他們兩個回家休息。看起來學生和學生就是不一樣,其他一些同學偶爾要請一下假都難,而這兩個人感冒一下就嚇得老師要主動放他們大假。
所幸的是沒幾天兩個人的感冒就好了,男生的身體總歸是強壯一點的。於是立夏稍微放了點兒心。之後就開始從寢室里大包小包地帶媽媽寄過來的點心到教室里來,讓陸之昂很開心地吃了三天。
五一勞動節,學校破例放了兩天假。這在淺川一中是難得的一次。因為隨着功課越來越緊,時間就變得越來越不夠用。所以立夏在考慮了很久之後決定還是留在學校看書比較好。傅小司和陸之昂肯定是回家去的,七七叫家裏開車來接,她叫立夏一起回去,立夏搖了搖頭,儘管立夏蠻想回去看看媽媽的。所幸的是遇見留在學校,這讓立夏覺得特別開心。
早上起床的時候整個寢室甚至是整個公寓大樓都空蕩蕩的。立夏和遇見體會了一下兩個人獨佔宿舍獨佔盥洗室甚至整個公寓樓的感受,這真讓人開心。兩個人從起床開始就一直打鬧進盥洗室然後又打鬧回寢室,像是瘋了一樣。
吃過早飯後遇見有點兒認真地對立夏說:“等下上街去吧。”
“去幹嗎?不看書啦?快期中考試了呢遇見。”
“去幫那個女的買衣服啊,說過賠她的總歸要賠的。”
“……遇見,我……身邊沒那麼多錢呢……”
“是我賠又不是你賠,你要錢來幹什麼?”
立夏抬起頭看着遇見微微有些生氣的臉,心裏像是有潮水一陣一陣打上來,她想起自己小時候站在海邊上,傍晚時分的大海很溫暖,那些海浪一陣一陣地覆蓋到身上,像回到很多年前媽媽的懷抱一樣,“……媽媽?咦……怎麼把遇見想成了媽媽啊……誇張……”
路上到處張燈結綵,畢竟在中國勞動節還是一個很重要的節日呢。“不是說勞動最光榮嗎,那麼勞動者的節日似乎就應該最隆重呢。”立夏嘻嘻哈哈地對遇見說。
轉過兩個街角停下來,遇見抬起頭看了看門口巨大的廣告牌,說:“應該是這裏了吧。”然後拉着立夏走了進去。
馬路上總有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車,他們朝着自己的方向匆忙地前進。沒有人關心另外的人的方向和路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旅途上風雨兼程。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日復一日地重複着嘈雜和混亂,無數的腳印剛剛印上馬上就被新的腳印覆蓋。
頭頂的電車線縱橫交錯。
在蒼白的天空裏切割出大大小小的零碎的塊。
越來越小的碎片。越來越小。
立夏坐在馬路邊上,低頭看着自己的腳背。而身邊的遇見從裏面出來后就一言不發地坐在馬路邊上,立夏微微轉過頭去就看到遇見因為用力而發白的手指骨節,再微微地低下點頭就看到了遇見眼裏含着一些細碎的眼淚,這立刻讓立夏慌了手腳。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所以立夏也只能機械地重複叫着“遇見,遇見”,叫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都帶了哭腔。
遇見擦了擦眼睛,隔了很久然後抬起頭說:“那件衣服三百八十塊,我只帶了三百塊。對不起呢。”
時間融化成液體。包容着所有的軀體。
就像是所有的嬰兒沉睡在子宮的海洋里。落日從長街的盡頭渲染過來,照穿了一整條街。
立夏本來也不明白遇見為什麼因為沒帶夠錢就那麼傷心,可是之後就明白了。明白了之後,立夏覺得想哭的是自己了。
那個敘述緩慢而又冗長,不過立夏根本就忘記了時間的存在。大街上的人群就在遇見的聲音里逐漸淡化了容貌,所有的聲音都退得很遠,時間緩慢而迅疾地流逝,夕陽沉重墜落,像是第二天再也不會升起來的樣子,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並且相信,它第二天還是會升起來。下班的人群朝着各自的家匆忙地趕回去。整個城市點燃燈火。
一切的敘述都從遇見的那一句不動聲色的“立夏,你想聽一個……故事么”開始。立夏像是走進了一段漫長而黑暗的甬道,胸腔像是被巨大的黑暗鎮壓,呼吸困難。當遇見講完后,立夏像是突然穿出地面般大口呼吸了一下空氣。
立夏,你曾經告訴過我你爸爸現在不在身邊吧。可是,我連爸爸媽媽都沒有見過呢。我從小和外婆一起長大,生長在一個叫白渡的鄉下。你聽說過白渡嗎?就在淺川的附近。我媽媽是在沒有結婚的情況下生下我的,你知道,在那個年代,那是一種多麼不可饒恕的罪孽嗎?我的外婆一直叫我媽媽把孩子打掉,可是我媽媽一直不肯,到後來我外婆生了很大的氣,甚至按住我媽媽的頭往牆上撞,可是我媽媽除了流眼淚之外什麼都沒說。甚至任何聲音都沒有發出,像是一個從小就不會說話的啞巴。立夏,你聽說過一句話嗎,那句話是,啞巴說,相親相愛。我覺得我媽媽就是那個樣子的。即使是現在,我都經常夢見我媽媽被外婆按住頭往牆上撞的樣子,我在夢裏都可以看到她眼睛裏依然有光臉上依然有笑容。儘管我沒有見過她。可是我從照片上看到過我媽媽,那還是她十七歲的時候,梳着大辮子,穿着粗布衣服,表情純真。
可是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爸爸是什麼樣子。
我媽媽留下過一本日記,我可以從裏面零星的文字去猜度我爸爸究竟是什麼樣子。他們是在火車上遇見的,我媽媽寫道:他的眉毛很濃,像黑色的鋒利的劍,眼睛格外地明亮,是我見過的最明亮的眼睛了。鼻子很高,嘴唇很薄,本來是張銳利的臉,可是在他微笑的時候所有的弧度全部改變。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看見他的,那個時候他坐在我的對面,指着窗戶外的大海手舞足蹈,他的表情開闊生動,像是無數個太陽同時從海岸線上升起來照耀了整個大地,讓我一瞬間失了明。他一轉過臉來就看到了對面的我,那是他這輩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他說:“真漂亮啊,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大海。”
在那之後他們兩個就一起結伴前行,我媽媽的日記本里有着那段時間他們兩個最甜蜜的回憶。有我爸爸拚命在火車上為媽媽搶一個座位的樣子,有我爸爸脫下衣服給我媽媽穿的樣子,有我爸爸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去幫媽媽買一碗豆漿的樣子,有我爸爸表情生動地講述他從小生長的西北高原大戈壁的樣子,有我爸爸揮舞着手臂意氣風發的樣子。
而那個時候我媽媽就決定了和我爸爸在一起。媽媽的日記本里寫到當她躺在我爸爸身邊聽着他年輕而深沉的呼吸時,她覺得這就是幸福吧。可是我媽媽又怎麼能知道,這一份短暫的旅途中的愛,就換取了她整個人生。一個表情換走一年,一個笑容再換走十年,一個因為年輕沒有經驗而顯得粗糙但是充滿力量的擁抱就換取了一輩子。在我媽媽回家的時候,我那個年輕的爸爸——那個時候他還很年輕呢,二十歲的樣子——執意要和她一起回去,可是我媽媽不同意。她寫了份地址給他,說叫他回家問過父母后再去找她。然後我媽媽就上了火車。
“立夏,你知道每天站在田野里等待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