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16章 1997夏至 遇見 燕尾蝶(3)

16.第16章 1997夏至 遇見 燕尾蝶(3)

遇見站在窗戶邊上,黃昏已經快要結束了,夜色像潮水一樣在窗外越積越高,甚至可以聽到類似潮汛的聲音,轉過頭去看着坐在床邊的立夏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自己從小到大都習慣了獨來獨往的日子,既沒有安慰過人,也沒有人安慰過自己。所以面對低着頭肩膀微微抽動的立夏也不知道如何開口。應該是哭了吧,遇見心想。

“立夏……”剛一開口後面的話就說不出來了,因為遇見看見立夏抬起頭,整張臉都是淚水,而且在抬起頭的一瞬間又有眼淚大顆大顆地滾出來,遇見立刻慌了手腳,低聲地說,“有這麼難過嗎……”

儘管聲音很低,可是立夏還是聽到了,她用力咬着嘴唇才制止自己不對遇見大吼大叫,後來下嘴唇被咬得生生地疼起來才鬆開,哽咽着說:“遇見,你家裏情況和我不一樣,你們永遠不會知道因為沒有錢而帶來的恥辱是什麼感覺。我也希望自己能很有禮貌地說對不起我賠你一件衣服,我也知道打翻了飯盒是我不對,我也希望自己很有教養的樣子,可是我開不了口,我怕她的衣服太貴我沒錢,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什麼感覺啊?!在你們眼裏我就是鄉下人,粗魯!低俗!沒品位!沒教養!不懂禮貌……”

講到這裏立夏的喉嚨像是被人活生生掐住一樣疼,張着嘴都說不出話了。只是眼淚依然流着,立夏想自己臉上現在一定很臟。

遇見任由立夏說著,直到她停了下來才緩慢地走到她面前,遇見蹲下來抬起頭望着立夏,很慢可是很清楚地說:“我要是像你說的那樣我早抱着胳膊站在一邊看笑話了。”

立夏望着遇見,眼前的遇見是冷靜的、堅強的一張臉,於是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音。

“遇見,睡著了嗎?”

“還沒。”

“我想和你說說話,我到你床上去行嗎?”

“過來吧。”

立夏鑽進遇見的被子,遇見的皮膚冰涼冰涼的。

“你怎麼冷得跟條蛇似的?”

“你怎麼燙得跟發春似的?”

……

“哎,你到底想說什麼呢?還在想下午的事情嗎?”

“嗯……我躺在床上一直跟自己說不要在意不要在意,為這種事難過不值得。可是還是難過。遇見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傅小司和陸之昂像我對他們一樣把我當作好朋友的,一直到今天下午之前,我都沒有那麼明顯地認識到自己和他們的世界其實並不一樣。我總是在和他們兩個人一起上課一起畫畫一起逃課去看美術展,甚至在陸之昂用掃把敲我的頭傅小司笑得彎下腰去的時候,我都沒有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可是我今天真的很難過的……一開口就是詢問衣服有事嗎……可是我是個人啊,至少該先問問我吧……很丟臉啊,連件衣服都不如……”

遇見覺得肩膀上冰涼一片,伸出手去就摸到一手的淚水。

“哭了?”

“嗯。”

“沒用啊,要是我就給他們三個一人一拳。”

“如果我家裏和遇見家一樣的話我也會這樣的呢。其實當時我想我不說話不頂嘴,也許李嫣然覺得沒關係就不會和我計較了。我當時就是這麼沒出息的想法,什麼自尊啊什麼驕傲啊都沒有了。其實自己身上也有菜湯的,頭髮上也有的,那些菜汁沿着頭髮往下流到臉上,很狼狽的……遇見,你說傅小司和陸之昂他們真的就看不見嗎……”

話語因為哽咽而硬生生地斷在空氣里。

像突然進行到一半的話劇,演員忘記了台詞,黑暗的劇院突然消失了聲音。

忘記的台詞是什麼?

春天過得很快,一瞬間就朝尾聲奔走過去。夏日什麼時候才會到來呢?等到夏日的末尾,在淺川的日子就是一年了吧?

立夏翻了個身,想起一位詩人的話。他說,一生就是一年,一年就是一天,朝陽和夕陽,都是你不動聲色的茫然的側臉。

早上起來精神好多了,立夏刷牙洗臉之後打開柜子拿出媽媽昨天寄過來的甜點——春草餅。這個是室縣的特產,立夏從小吃到大的,每到春天那種叫作春草的植物就會在室縣的各個地方蓬勃地生長,整個室縣都會變得格外的綠,像是綠色顏料突然就淹沒了一整個縣城。春草有着很強的生命力,無論是多麼惡劣的環境,只要春天來臨,就會萌發新苗。立夏記得自己小時候媽媽就說過,如果長大后能像春草一樣堅強,那一定是個很勇敢的人。

立夏本來習慣性地拿出一小包準備帶到教室里去的,這已經成為她這大半年來的習慣。從夏天家裏帶過來的糖水罐頭,到秋天的紅松果仁,到冬天的凍柿果乾,立夏每次看到傅小司吃着這些從家鄉帶來的小吃時微微皺起眉頭認真的表情,看到陸之昂歡天喜地手舞足蹈死命搶着往口袋裏放不給傅小司的樣子,立夏就覺得周圍的溫度一瞬間重回春末夏初,一切溫暖而帶有微微的水汽。

可是現在呢。立夏想了想只拿了兩塊出來,塞了一塊到遇見手裏,然後就背上書包拉着遇見上課去了。下樓梯的時候因為怕遲到而跑得太快,心裏突然冒出傅小司、陸之昂兩個人三步跳下樓梯的樣子。一瞬間心裏有着微微的酸楚感。那一切儘管只過去了一天,可是竟然像過去了好幾年一樣讓人心裏生出了滄海桑田的感覺。

“哎,別等了吧,要遲到了……”

“少廢話。”

“立夏這丫頭什麼時候也變得跟我們一樣愛趕着最後一秒進教室了?”

“不知道。”

“小司……我問你個問題你別生氣啊,你昨天為什麼那樣呢……多少有點兒過分呢……”

“懶得說。反正等下也要解釋一遍的,你想聽就聽好了。”

七點五十五分,離上課還有五分鐘,從公寓到教室跑去的話六分鐘,拼了命像跑八百米考試一樣的話四分鐘,這些立夏都是知道的。所以她和遇見兩個人鬼叫着從公寓樓上往下面沖,遇見拉着立夏的手,兩個人的笑容像這個春天裏面盛開的那些嬌艷的花朵一樣,年輕的女孩子臉上有着耀眼的美麗光芒。

遇見,拉着你的手,無論是在哪裏,我都感覺像是朝天堂奔跑,你相信嗎?

——1999年·立夏

因為穿着兩件一模一樣的CK外套,傅小司和陸之昂看上去格外像雙胞胎兄弟,所以來來往往的人都會向他們兩個看過去。在淺川一中,大部分人都是認識他們兩個的,而且在這種時候不趕着去上課而是悠閑地坐在公寓大門口,更加引人注目,所以每個匆忙跑過他們身邊的人都投過來好奇的目光。這讓傅小司很不自在。陸之昂倒是沒什麼,不安分地晃着長腿吹着不着調的口哨,不時地拉拉傅小司指點看他口中的某某可愛女生,並且無一例外地在最後加一句“她一直默默地喜歡着我”。

而之後的相遇,像極了電影中慣用的那種慢鏡頭。傅小司看到立夏和遇見奔跑過來,起身走過去,那一個匆忙的照面短暫得使傅小司只來得及說出一個“立……”字,遇見和立夏的臉就像是模糊的影像從自己面前奔跑過去。

傅小司站在原地。消失了所有的表情。

那一剎那,有根神經突然斷在胸腔深處,思維跳出一段空白。

那張熟悉的臉竟然帶不出任何生動的敘述,於是只是倉皇地一瞥,即使他叫了自己名字的一個字。可是,已經沒有關係了。立夏被遇見拉着朝前面跑過去,傅小司、陸之昂頂着一張英俊的臉,從開始的艱難開口到吃驚再到不動聲色,一切像是熟悉的電影情節,所有曾經看過的膠片全部燃燒起來。在他的那個“立”字出口的剎那全部燒成灰燼。

立夏帶着一種悲哀的情緒想,不就是這樣嘛,再壞還能怎樣呢。

一直到立夏和遇見跑了很遠了,傅小司還是站在他剛剛開口的地方。陸之昂站在旁邊搓着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後嘆了口氣攤開兩條長腿坐在台階上,抬起頭望着傅小司,表情痛苦。

其實他很了解傅小司呢,從小到大,他生氣的時候就是一言不發,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和一雙白茫茫沒有焦點的眼睛,平靜地看書畫畫,要麼就是戴着耳機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一看就是兩三個小時。而現在他又是這個樣子。站在公寓前面一動不動,像是一棵早晨的樹。是什麼樹呢?陸之昂眯着眼睛在想,本來自己這個時候該擔心小司是不是不開心是不是難過的,卻無來由地去想他究竟是一棵什麼樣的樹。也許是木棉吧,不張揚,又或許是玉蘭,有着無比的香氣,又或者是香樟呢,這些頭頂上終年不凋零的香樟。

“嘿,傅香樟,該去上課了。”

傅小司轉過頭來看了看他,然後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走了兩三步就開始朝教室跑過去,越跑越快。到後來都有點兒田徑隊訓練的架勢了。這讓陸之昂慌了手腳,“嗷”的一聲跳起來追過去,一邊跑一邊覺得自己委實很笨,說不定最後遲到的只有自己一個人呢。媽的狡猾的傅香樟算你狠。

一整天是怎麼過去的呢?傅小司眯起眼睛也想不起來,只是當自己突然意識到的時候太陽就已經沉到了學校圍牆的爬山虎後面。

已經漸漸逼近了夏天,日照開始逐漸延長,日落的時間由五點,五點一刻,五點四十逐漸向後逼近,傅小司看看錶才發現已經快六點了。一整天都很忙碌,抄了整整五頁的化學筆記,去學校教導處拿了兩份美術大賽的推薦表,一份給自己,另外一份是給陸之昂的,然後學生會主席找他說自己快畢業了希望小司能接替他的位置,中午去畫室幫美術老師整理了一下亂七八糟的石膏像,下午的時候英語老師臨時考試,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痛苦,然後放學陸之昂值日,現在他正在掃地而自己坐在窗台上看着太陽,教室里除了他們兩個已經沒有人了。

而在這些事情與事情之間的空隙里,傅小司無數次無數次地看到立夏與遇見微笑的臉,語氣調侃誇張,帶着女孩子的吵鬧和明快,而自己不動聲色的側臉無數次地經過她們,那一次一次的時刻世界是無聲的。而在那一刻短暫的無聲寂靜之後世界又重新喧鬧起來。於是寂靜喧鬧寂靜喧鬧,像是緩慢的鐘擺一樣來回。

搖蕩出滿滿當當的空虛感。

似乎沒有自己的世界,立夏依然過得很好。傅小司靠在窗框上想。以前就覺得立夏很堅強,像是那種無論在哪裏都會生長的野草,而自己和陸之昂似乎就是活在家庭的溫室里,沒有見過雨雪也沒有遇過狂風,只是在一個有着安全的玻璃外牆的世界裏迸發出別人覺得耀眼的光芒。可是,這些真的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嗎?

多少還是有些氣惱呢。本來是一副好心腸,卻沒有解釋清楚。平時對別人的事情根本不會有興趣,難得的一次為別人着想卻變成現在不可收拾的局面。傅小司抬頭看了看正在俯着身子掃地的陸之昂想,難道真的像陸之昂以前說過的那樣自己有一個世界,別人都聽不懂我的語言嗎?又不是外星人。

傅小司心裏煩,順手就拿過剛發下來的物理試卷折了個飛機朝窗戶外面飛出去。

“哎,發什麼呆呢,我掃完了,回家嗎?”抬起頭陸之昂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自己前面,頭髮亂糟糟的,臉上還有點兒灰,“哎,做值日真是件麻煩的事情,我寧願去畫靜物。”

“我不回去,你先回去吧。”

“……你要幹嗎?”

“不能這麼窩囊啊。總歸要把事情說清楚。不然好像我欠她什麼一樣。我也不是像她想的那麼差勁的人呀。”

“哦,那我陪你去吧。”

“……幹嗎要你陪……你回去洗澡啊,全身的灰,做你媽真辛苦。”

“做我家洗衣機比較辛苦吧。”

傅小司從窗台上跳了下來,拿起桌子上的書包甩到肩膀上,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陸之昂把掃把一丟,拿起書包也朝教室外面跑。

傅小司回過頭看到陸之昂,眉頭皺起來快走了兩步。身後那個人也快走兩步。

傅小司開始跑了起來。後面那個人也跑了起來。

最後兩個人氣喘吁吁地停在了公寓樓的下面,傅小司大口地喘着氣,沖陸之昂說:“你神經病。”陸之昂彎着腰兩手撐在膝蓋上,因為呼吸太急促而說不出話來,只能用手衝著傅小司指來指去的。

等休息好才反應過來,寄宿制學生都是要上晚自修的,公寓樓里一片黑燈瞎火,一個人也沒有。於是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色死人一樣白。傅小司說:“我現在有點兒想打架。”

陸之昂攤開雙手雙腳朝地上一坐,一副隨便你我破罐子破摔了的架勢。

夜色開始變濃了,傅小司坐在公寓大門口的那張椅子上。他從包里拿出耳機開始聽歌。中途陸之昂離開了一下,等回來的時候手上已經拿着兩罐加熱過的牛奶了。他對小司說:“我去超市買的,先喝吧,等下肚子要餓了。我打電話給你家和我家了,我跟他們講今天學校有活動要到很晚,不回家吃飯了。”

傅小司抬起頭望着眼前這個頭髮亂糟糟的人,心裏其實有些感動的,本來想說一聲謝謝,卻不太好意思出口,於是趁着喝牛奶的時候喉嚨里含糊地哼了哼“謝謝”的那兩個音節。

陸之昂馬上一副笑得很欠扁的樣子說:“哈哈,我知道你現在心裏肯定很感動有我這麼一個優秀的好兄弟吧,不要說謝謝啦,我對朋友的好是全國有口皆碑的啊!”

本來還存在的一點點感謝的心情現在全沒了,一個白眼翻過去就不想再理他。這種臭屁的性格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改掉呢,還全國有口皆碑,是不是全國還要為你立牌坊啊。

九點半晚自習結束的時候,傅小司才看到立夏走過來。只有她一個人,遇見不在。

立夏在經過公寓大門的時候朝旁邊看了一下,然後面無表情地朝公寓裏面走去。只有立夏自己知道心裏有多少個聲音在一起嘈雜。在轉過頭去的一剎那看到傅小司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還有傅小司身後陸之昂暖洋洋的笑容,立夏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對這一切漠然,在走上樓梯的時候聽到了身後一聲接一聲的“立夏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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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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