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卿本佳人(1)

001:卿本佳人(1)

景歷二十九年春,大樾京都晏州城剛下過一場春雨,冰刀一般的冷雨將街路上最後一點雪沫也洗成了泥,煞涼的夜風吹進橋風洞,發出哭泣般的聲響。

對皇都里的乞子來說,再沒有比天橋底下更避風的地界兒。

瘸三兒裹着一塊兒破油布,凍得牙打顫,惶惶不安地望向頭頂巴掌大的一片天。“這雨且得再下呢,五兄弟,要不今晚去城北溜上一趟?”

麻臉劉五將半塊饃收進懷裏:“瘋話,餓死也不能找死,你沒瞧見城裏的多出來好幾倍的兵?”

瘸三兒不說話了,一個月前,皇宮裏的大殿下康王祁宏舉兵奪位不成,擒拿至天牢待死,還搭上了三朝為帥的護國公府。瘸三兒從前是見慣了死人的,可那天早上從護國公府里流出的血河,悶在空氣里的腥臭味兒,卻讓這個年過五十的男人做了半個月的鬼夢。

“這都快一個月了,也不知道日後皇都里是個什麼形容。”瘸三嘀咕一聲,眼睛盯着麻臉劉五指望着他拿主意。

“你管那麼多作甚,你以為城外是個好形容?這三月未到就連着四場雨,又得是個澇年,再過個把月,城外得堆上幾百的流民,如今咱們餓個三五頓的也不會死,等城防鬆了咱們也就鬆快了。”劉五正給一個小乞子綁草腿,以前年關之後總能淘置點兒破棉衣回來,今年也只能用草將就着裹身了。

小乞子瞎了一隻眼睛,半邊臉都是歪的,他一邊兒幫忙扯着草繩一邊兒說:“城防且是松不下的,今兒我從老巷那邊過,瞧見孫記茶樓的說書先生被抓走了。”

他們夏日時總在老巷那邊討,沒事兒也隔着街聽那說書先生的唱段,一時都挺納悶。“那說書的都快七十了,抓他作甚?”

“他說那段《渠關大捷》來着,正說到‘雙龍夜潛渠關水,兩千兵巧助龍王擒鷹’那官兵便一哄而上,把他給拿了。”

“唉呀!”瘸三兒痛呼一聲,“這不找死嗎?”

“就是,官兵正紅着眼睛找江家這對雙生子呢,前幾日有人打護國公府門口路過時探了一下頭,就被埋伏的禁軍給削了腦袋……”

小乞丐嚇得“媽呀”一聲,直縮進麻臉劉五身後,劉五橫了那人一眼,他臉上有一道斜疤,瞪眼睛的時候最是可怕,其他人見他這樣,都縮了脖子噤了聲。

瘸三兒腆着臉笑:“橋風洞裏說話飄不到外頭去,老五你忒謹慎了些。”

劉五鋪了草席子要睡,悶道:“話你們儘管隨口說,到時候誰折在舌頭上,裹屍的席子我管夠。”

麻臉劉五是這些人的主心骨,十幾個人都承過他的恩,他到京城來也有兩三年了,卻沒人知道他從前是幹嘛的,據瘸三兒說,他極有可能是北地的逃兵,只有當兵人眼中才有那樣的戾氣。

這人戾雖戾,大家卻都信他,他們也倚仗有這麼個凶的,才免了不少的欺凌。

橋風洞裏再沒人吭聲,小乞子綁好了草腿也悄沒聲兒的鑽到裏頭歇了,夜靜的怕人,烏雲兜着滿天的星星,一絲光影都沒給地下留,劉五躺着,盯向湖對岸飄逸的一盞紗燈,半響后那點光亮也被風給吹沒了。

風聲淹沒了橋風洞裏的呼嚕聲,似冤鬼夜哭。

三更天時,劉五坐了起來,冷風早把他全身灌透了,但他還是習慣性的緊了緊滿是破洞的襖子。穿鞋的時候劉五猶豫了一下,把自己囫圇的布鞋往邊上推了推,拿了旁邊瘸三兒的窟窿鞋穿腳上。

正欲起身,手臂忽然一緊。“你去作甚?”是瘸三兒的聲音,他兩個眼珠子瞪得賊大,在黑咕隆咚的橋洞裏模樣慎人。

劉五愣了一下,“尿憋,出去鬆鬆。”

瘸三兒手上打顫:“就在洞裏頭松。”

“熏得慌,我去湖沿兒上……”

“不準去……”瘸三壓着嗓子喝道,掛着黑污的臉上噙着兩眶淚泡。

劉五身體一僵,使力甩開他:“莫管,老子憋得慌。”

他起身就往外頭走,瘸三一時間站不起來,竟跪爬着跟出去逮他,到了洞外才敢放聲:“我知道你要去作甚,你找死,你找死……”

劉五被他抓住了褲管,一時掙脫不開:“放手,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瘸三兒眼淚鼻涕全掛在臉上,“半年前我瞧見你胳膊上的印子就知道你是什麼人。”

一句話,劉五渾身凍住。

“從前江家人得勝回京,那兵大爺身上也有這樣的印子,你是國公爺的兵,可那護國公府都已經沒了,羽馳軍都改名效忠軍了,你想以卵擊石不成嗎?”瘸三兒抱着劉五的腿,彷彿使盡滿腔的氣力才將這些話說出來。

劉五默了半晌,忽然用力掙開他,急急朝河岸走,瘸三兒不知哪兒來的勁兒,像個瘋狗一樣手腳並用,撕啦一下撕破了劉五胳膊上的半截袖子。

劉五佈滿青筋的胳膊露在寒風裏頭,正好現出了一個羽毛樣的印記。早先但凡這標記被露在外頭,劉五肯定要忙着遮掩,可現在劉五卻不想去遮。

三朝帥府,一門英烈,老國公四個兒子都死在了戰場,他老人家年近八旬仍坐鎮邊境,就是這樣一門忠魂,卻不知道誰給栽髒了四條死罪,生生給誅了滿門。

“我要去殺祁宏。”夜幕之下劉五的眸子裏殺意盡現。

康王祁宏,大樾國的大殿下,老國公的親外孫,闖下此等禍事仍活在世上的窩囊廢。

“天牢有重兵把守,你單槍匹馬連牢門都闖不進。”

“趙聾子當了牢裏的飯卒子,我已和他講好,天明之前官兵交差的空晌放我進去。”

“那你要如何出來?”

劉五目色凝凝,瘸三兒瞧他這表情便也懂了,他只求進去,想必沒有想過再出來了。

瘸三兒心口一疼,又哭了起來:“莫要去,莫要去……”

劉五在京城裏討了三年的飯,和瘸三兒處的時間最久,此時見這個年過五旬的男人哭成這般,心中不免動容。

但此事他已謀划許久,今夜他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劉五狠了狠心,腿上稍作用力,一腳便將瘸三兒踢翻,瘸三兒不罷休,又要翻起,劉五的掌刀已劈下,正砍在瘸三兒頸后,瘸三兒當即暈死過去。

劉五被瘸三兒纏住許久,恐誤了大事兒,將他拖到背風的石頭後面,便加快步幅離開。

剛走了十幾部,忽聞洞口陰影處極輕的一聲:“留步。”

劉五大驚,回身時懷裏的一把生鏽匕首已經握在了手上,陰影里站着一人,一時看不清容貌。

“誰在那。”

隱隱約約,那人走了出來,竟是幾日前他在街上撿的“小啞巴”,但她剛才分明出聲叫住了他。

劉五端起匕首指過去:“你不是啞巴,你是何人?”

“小啞巴”穿着一件半破的襖子,臉孔被泥污遮了多半,一條大辮子垂在身前,毛毛躁躁的像秋天裏的枯草。從前只見她佝僂着身子不說話,現下倒覺得這姑娘身上有着幾分男兒的傲骨。

“讓我看一下你的軍絡。”她聲音粗粗的,又厚又硬。

劉五大驚,“你是什麼人?”

“小啞巴”也不含糊,擼起袖子走過去,朝劉五一攤,竟也是一枚羽馳軍絡。

劉五眼睛瞪大如牛,顫着眸子盯向她,腦子裏千奇百怪的想法冒出來,最後卻還是謹慎的向後退一步:“我羽馳軍何曾有過女……”

“我是男人。”小啞巴的聲音如最粗的砂礫刮著肉,斬釘截鐵的語氣,他不等劉五再疑,追問道:“你可是三年前焦城一役時青冠部的前鋒軍?”

徹骨的寒冷似把劉五全身洞穿,這個長相奇醜的漢子竟然踉蹌了一步,“你……你怎麼……”

小啞巴似有不耐,兩道粗眉在臉上橫了橫,道:“跟我走吧,我家將軍已尋了你三年。”

說罷“小啞巴”便闊步朝河岸而去,天際似有薄暮,他步履極快,劉五跟着都越發覺得吃力,起先劉五仍有疑慮,但越跟的久了,看她閃避防軍時的身形,和翻牆躍壁時的身手,劉五隻剩了發自肺腑的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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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淺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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