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留下她一人坐在床上,抬手輕揉着隱隱作疼的腹間,對着那扇被人以大得不可思議的力道緊緊合上的門扉……啞口無言。
還好,那天過後,她便被月信來潮的絞疼、昏眩折騰得痛不欲生,也無暇多費心思為當日的失態而尷尬不安。
本來她以為,像蘇雲岫那種冰冷寡情的男人,見了哀哀哭鬧的她,定然會感到厭煩或是不耐,甚至對她避而遠之。怎知,蘇雲岫卻對當日的事絕口不提。
他只是遣來那名在客棧打工的小姑娘細心照料她,待她的信期結束了,不再痛得小臉泛青、四肢發軟、意識昏沉,便再次抱着她上了馬,往北朝穗泉關而行。
害得眾人在客棧中延留數日,她心中甚是歉疚,加上那天哭鬧了一場,積鬱已久的怨惱全都消褪無蹤,她也就再沒對蘇雲岫使性子了。
每天每天,她都乖乖地讓蘇雲岫替她梳發,乖乖地與他共乘一騎,乖乖地接受他所有的照顧。
然而,明明她已消弭了以往的提防拒意,兩人之間的氣氛,卻陷入了濃凝如稠墨的暗晦不明。
蘇雲岫仍是那樣的冷然孤傲,仍是以着與外表極不相符的細心寵讓着她,但是她能看得出來,他整個人散發著的清冷氣質,有了很大的轉變。
而她相信,這回感受到他轉變的人,絕不止她一個。
寂寂流水似的凄白月色下,身上披着厚毛毯,靜靜坐在火堆旁的裊煙,先是看看遠處樹下與數名兵士凝神練劍的副將,再看看遠方草地上互相切磋武藝的兵士們。在刀劍相擊的爭鳴聲中,她默默收回眸光,再望向身側正在閉目養神的蘇雲岫。
辛勞顛簸了一天,草草吃過乾糧后,好不容易才等到蘇雲岫允許眾人休息,副將與兵士們卻不找個地方躺下休息,反而強振着精神認真練武。他們如此勤奮的原因,不是為了提升武技,也不是為了向將軍大人展示他們的從軍熱誠,而是——
躲避蘇大將軍,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他們既是習武之人,靈覺本就敏銳,能感受到氣氛的微妙變化,更何況能成為將軍的心腹兵士,早就學會如何察知蘇雲岫的心緒變動。而他們非常確定,這陣子的蘇雲岫絕不如表面上的清冷淡然。
更準確地說,這陣子的將軍大人似乎為心事所困,非常陰沉,陰沉得令人毛骨悚然。
對此,裊煙深有同感。
即使現下蘇雲岫只是默不作聲地坐在她的身側,但他的身子卻似籠罩在黑壓壓的陰霧中,令她有着如坐針氈的不安感覺。
自從他再次帶着她策馬趕路后,他便一直維持着陰沉冷寂的態勢。即使他對她仍是細心以待,眸光清冽寒涼未帶半絲惱怒,可每回見着那張又冷又黑的俊容,她便渾身不自在。
知曉是自己當天的怨怪之言惹得他不高興,她應當找機會與他好好說明白,但回想起自己哭鬧的行徑便覺得極是丟臉,裊煙實在不欲再跟他提起此事。
而她本也以為,只要她乖巧順從一些,不要再招惹蘇雲岫,慢慢的他也就不會心懷不悅了。
萬萬沒有想到,數天過去,明日他們便要回到穗泉關了,蘇雲岫還是板着一張黑沉沉的臉,讓眾人滿心忐忑不安。
看來,她一心想要採用的拖延戰術,只能以敗北告終了……
斂去了眸心的淺淡無奈,裊煙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再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而她,也有些受不了這低沉的氛圍了。
她更不願想像,當陰冷如閻羅的蘇雲岫回到邊關后,將會讓多少盡忠衛國的兵士們日夜飽受心靈受虐之苦。
既然害得蘇雲岫心情不快的人是她,那她……也只有認命面對吧?
緩慢地伸出一手,她抬起素指,扯了扯身旁蘇雲岫的雪白衣袖。
察覺到衣袖傳來的輕細扯動,未曾入眠的蘇雲岫,瞬即掀起了墨黑的長睫,冷玉似的寒眸定定地凝視着她。
靜看着那雙在月色下浮染華澤的烏眸,裊煙努力提起最大的勇氣,不讓自己害羞退縮。
水潤潤的美眸,瞬也不瞬地定凝着他,她堅定地開口——
「蘇雲岫,我有話想要跟你說。」
林樹枝梢划碎了如水清媚月華,為兩人身上繪染斑斑駁駁的迷離光影,在冷涼夜風吹拂時搖漾不定。
走進了寂靜的密#,中,確定林外的兵士們無法知悉裏頭的動靜后,蘇雲岫便放開牽握着她的修長大掌,回過身來看着難得向他提出邀約的小娘子。
靜站在他跟前的裊煙,只是一句話也不說地低垂下螓首,一頭烏墨似的髮絲在月霜下泛着柔美光澤。
眼看她似是沒有抬頭的意思,清柔的眸光定定地凝看着他的長靴,以為她是在尷尬不知該如何開口,蘇雲岫微微撇了撇唇角。
「不是有話要說嗎?」仍是那低醇的魅嗓,冷冷地打破了兩人間沉滯的靜默。
佳人纖盈嬌弱的身子,明顯地僵了一僵。
深知不能再耽擱下去了,裊煙在心底長嘆了一聲后,慢慢仰起了小臉,迎上他清冽如水的墨眸。
自蘇雲蚰牽起她的手,帶着她離開火堆旁后,她便在心中斟酌着該如何啟齒,可越想思緒便越是紊亂無章。現下被他這麼一催促,她也無法再多猶豫了,把心一橫,她微啟唇瓣直言道出心中所想——
「蘇雲岫,我不是傻姑娘。」清婉柔雅的嗓音,堅定地向他宣示。
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說出這話,蘇雲岫冷魅的俊容,有了頃刻的訝愕。
他飛快地藏起了一瞬的微訝神色,溫涼的嗓音冷靜地給予回應,「我從不認為你傻。」
像她這般陷入纏綿情思之中,仍能冷靜抽身,決意不願再重蹈覆轍的女子,又怎會是傻姑娘?
因他似帶深意的黯淡眸光而心頭微微揪疼着,裊煙輕抿了抿粉櫻唇瓣,強迫自己定定凝視他的眸心。
「所以,我都知道。」又是一句語意暗晦不明的軟語。
「……知道什麼?」心中浮漫着些許的納悶疑思,蘇雲岫邊平靜地將話接下去,邊不着痕迹地審視着佳人婉柔小臉上的容色。
他總覺得,裊煙是在緊張,但,她在緊張什麼?
自從那一天,知悉了自己當年寡冷無情的決定,在她心中留下了多深刻的傷痛,不忍再讓她為綑纏難理的情思所困煩,他總是小心翼翼地看顧着她,不再碰觸她、親吻她。
他不願放開她,但也不願再脅迫她,只希望在往後的時日中,她能慢慢察知他的決心,舍下心中的畏怯與不安。
而當他執意不加以進逼時,她卻反似抵受不住兩人停滯不前的關係,在今夜想要跟他將心照不宣的情事說個分明。
她不願挑明,他不會強迫,而她若是決意要說,那不管她想說的是什麼,他都願意聽。她為何要緊張?
在他滿腦意緒疑思暗生之時,纖寧嗓音悠悠說出的,是一句全然不相干的語句。
「我知道,那天你說的是實話。」水媚眸心抹上暖意,裊煙語調柔緩地說。
蘇雲岫又是一陣沉默。
很清楚她口中的「那天」該是哪一天,卻不知曉「實話」是指哪一句,絕俊的眉宇泛過淺淺波瀾,他只得試探着道出心中的猜想,「……我不會放你走?」
呃,雖然他好像常將這句話掛在嘴邊,可是……他就只記得這一句嗎?好不容易才提振勇氣說出了心裏話,沒料到蘇雲岫壓根兒不解她心中的絲絲意緒,裊煙秀細的眉睫當下蹙起了微痕。
看來,她實在不能盼望這男人能聽懂她模糊的語意了。
嘆息一聲,她只得主動奉上正解,「你說,這一次,你絕不讓我傷心。」裊煙相信,他當日說的這句話,是實話。
當日聽他親口說出這話時,她正哭得一塌胡塗,未有細想他堅定執着的語氣,便下意識地道出了反駁。然而,他煥亮真摯的眸光已深深地印刻在她的思緒中,總是在不經意時浮現腦海,讓她不得不認真思考他話里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