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守屍守活一個人
紀三太爺壽終正寢還不如村裡死了頭老牛。誰家死了牲口,不上一天全村人都知道,還會有捨不得的女主人陪上幾滴眼淚。紀三太爺死了,到了第二天下午,知道的人依然不多,他兩個兒子{紀二閃四年前跳崖自盡}七個孫子,曾孫子男男女女少說也有幾十個,這麼大一家子,老祖宗去世,沒一個來哭喊兩聲的。在他們心裏,將近百歲的老人,就像熟過了時的果子,早都該摘了。閃子大爺今年也七十二歲了。這家人五世同堂,也不見得皆大歡喜。老祖宗去世,停屍在桌后,要不是閃子大爺滿家該戶地叫他們,恐怕都會裝聾作啞不到喪房裏來!直到皂角樹下散了會,這家人方才聚攏在一起。
閃子大爺四個兒,大兒子紀全勝也抱上孫子了。兒子孫子一大幫,可閃子大爺只和老伴偕紀三太爺一起過日子。小兒子紀連明前年修好了新房院也搬走了。三位老人住的黑屋舊院不甚寬敞,三太爺殯天的那座房子又黑又小,坐了**個男人就擠滿了。其餘的年輕人全站在院子裏。象半村人開會一樣亂鬨哄的。
閃子大爺見兒子孫子侄兒都來了,就以長輩的身份說:“老先人昨天夜裏去世了,九十八歲的人,說走就走了吧。磨蹭了這麼多年,福沒多享,受了不少罪,顛三倒四的死了倒乾脆,老人家在紀行林里是最高壽的,也有咱這麼一大家子,怎樣給老人家出殯送葬,大家合計合計,說點意見。”
說完,老人掏出旱煙鍋,裝上煙沫,吧噠吧噠抽起來。
他的一鍋煙抽完了也沒一個人接口說話。老人磕了嗑煙鍋子,眼盯着屋地上的燒紙盆,咳嗽了兩聲,說:“咱這麼一家人,講不講排場,親戚朋友來弔喪,總不能連根煙捲兒也不給吧。”
說完,等了半天還是無人說話。閃子大爺雙手一攤,感嘆道:“老了,老了,不如人了!”無可奈何一揮手,“你們都走吧!”
站在屋檐下的紀連明走到房門口,扶了扶近視鏡,張口想說話,院子裏的蘇玲兒一下子奔了上來,伸手在丈夫的大腿上擰了一把,大眼睛狠眨兩下,硬生生堵住了男人的嘴。
文文靜靜的紀連明沒了言語,二閃的大兒子紀正新開口說:“咱爺爺去世了,本該大講排場出殯送葬,決不能簡單了事,這麼大一家子不能讓村裡人笑話。不過,這幾年天時不順,咱這些種地的都不寬裕,我說咱們不必急忙,應當先給我家老三打個電話,看他咋說。”
他說的老三是他弟弟紀正明。這位是紀行林出的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後步步高升,現在是幾千人的大廠長。是上過電視的企業家。當今社會,企業家最是有錢,到哪裏不是個十萬八萬的?紀正新的幾句話將一窩子人的眼全說得賊亮賊亮,幾個聲音同聲說:“對對對,快叫正明。”
閃子大爺也轉憂為喜:我真胡塗,怎將自家唯一的個人物給忘記了?這些個兒孫,綁在一起也抵不住正明一個!他目光一掃全場,問:“誰給正明打電話去?”
庄稼人都吝嗇,打電話得去羊孔鎮,還要花幾個錢。又是無人應聲。最後還是紀連明開了口:“我借摩托去。”
最好不過,眾人皆大歡喜。忙忙碌碌佈置起了靈堂,沒一個愁容滿面的。他們跑出跑進非常勤快,屋子裏窄小,就在院子裏搭起了布棚,生起了炭火。找凳子搬桌子七手八腳全成了大孝子。
閃子大爺對這些小輩們雖有許多的不滿意,看他們這般殷勤忙碌,額頭上的皺紋也就放展了許多。
可是,隨着時間的消失,那黃燈籠似的太陽落下山的時候,這熱熱鬧鬧的場面又冷清下來,所有的孝子賢孫全不見了,屋子裏又剩了閃子大爺一個人。
閃子大爺孤寂地從屋裏走到屋外,看着落日,悲寂傷心,這麼大戶人家,這樣冷清的場面!老人的眼睛裏流出了洪濁的淚水,唉,老人家去世得過了時候!
他顫微微回到屋裏,從土牆上取下了塵封多年的嗩吶,靈堂前一跪,對着落日也是對着三太爺,嗚哩哇啦猛吹起來……
這聲兒無頭無緒,像狼嚎,像老鴉在哀陶!
胡吹亂吼的嗩吶聲整個的東半坡都聽到了。夜幕降臨,村裡人三三五五來到了。燒香磕頭后,老年人攀上了炕頭,年輕人擠在了院子裏。
人多嘴雜,閑言漫浪。無所不談,無奇不有。自然說到了前頭山的林子上。
人不同話千樣,個個都有好說法。有人憤憤然,罵村長貪財搞拍賣置林木於不顧,有人欣欣然,盤算着多幾畝耕地壯大家勢,更有人想入非非詭計萬千。眾說紛紜,吵吵嚷嚷。
“空話先生”習米繁一直沒開口,他心裏很不自然,父親憔悴的面容使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說話。
他坐在火盆旁邊抽了四根煙。
可是,時間一長,聽着眾人的議論他就憋不住了,隨着空想,空話又無遮無攔地出口了!
他說:“從前造林,只知道叫栽樹!要是這王八頭上栽滿了松柏花草,一年四季鬱鬱蔥蔥山花爛漫多好!這就叫美化環境。小理要是栽了花椒樹,一山一窪紅燦燦的不都發財了?要是蘋果樹,前十年也是好價錢。可是,先人栽樹沒眼光,凈栽了些洋刺槐爛酸刺,無經濟效益,長根椽也彎彎拐拐不能用,只能劈柴禾,荊棘酸刺一身刺,年輕人燒柴都不用,早就該挖了!人類推陳出新永遠朝前走,這幾道樑上的樹林子這兩年怎麼全都不見了?多修田多受益嘛!嘿,這下賣了前頭山,在那山上造上千十畝地,再將那泉水抽上山,壓上噴灌,旱澇保豐收,才叫美氣哩!”
難得的遠景規劃。人人驚嘆這小子的空想。有個老漢叫道:“說了半天,你小子是訓你爹哩。誰不曉得前頭山的樹是你爹帶人栽的!”
又有一個人這樣說:“你說的好聽,我選你做村長!”
習米繁站起了身子,接着話口若懸河:“我要當了村長,先給咱租個大鏟車,順金龜樑上鏟下來,修一條八米寬的大路,成立一個運輸隊,把咱們的糧食土豆送到國外去!再在崖坎下建個磚瓦廠水泥廠,讓月牙梁變成金疙瘩。把泉水引上山,家家用上自來水,太陽灶。在王八樑上申請一個良種試范園,機械耕作,統一規劃,老房子全拆掉,一家一棟小別墅,一座小花園,再養上一些名貴鳥兒,那時候,紀行林里,做工的做工,務農的務農,經商的經商,花香鳥語,電話小車,人人有錢花,個個喜洋洋,比城裏人更自在,更闊綽,這樣才叫與時俱進!”
二狗子從習米繁身旁一跳而起,當胸拍了他一巴掌,叫道:“吹得美呀!繼續吹,這村長下一屆定是你!”
有幾個聲音同時跟着喊:“對對對,選米繁做村長呀!”
連沉默寡言的習福元也呵呵笑道:“說得好,我也擁你做村長!”
還有人吼道:“空話先生,再說一道道呀!”
眾人起鬨,習米繁就不說了。滔滔不絕說了一大篇,口裏有點乾燥,舌頭在嘴裏一攪和,就想去討杯茶水,大毛從門外走了進來,手裏提着一副麻將牌,碰了他一下,說:“少諞閑傳,打麻將!”說著,噼哩叭啦將麻將倒在了習米繁眼前的桌子上。
這幾年賭風盛行,山裡人興起了麻將牌,到了冬天,老人們忙着鏟草燒炕,年輕人忙着桌球麻將,更有那不知深淺的“好家”,輸輸贏贏弄得全家雞犬不寧。每遇紅白喜事,更是免不了的排場。
習米繁算不上“好家”,切也會搓幾把。當下咽下“空想”,坐順了身子碼起牌來。年輕人聞風而動,忽啦啦圍了一圈,閑話頓止,擲骰子打莊家,條子、餅子、萬子將一雙雙眼睛齊扎扎吸上了桌面,頁子、花子、票子牽動了每個人的神經,紀三太爺的死,前頭山的樹,頓化無無。
習米繁牌局不順,兩圈沒和一把牌,兜里的三十元錢全跑人家的衣袋裏去了,面頰上熱烘烘的自己心慌起來。這時候,身旁擠過來了紀想林,擠眉夾眼地朝他笑。習米繁知道他是一個大“好家”,一步來遲沒趕上,現在手饞心熱發痒痒,又想到這小子白天的行徑,他就罵道:“怪不得我晦氣,你這騷鬼,黑明不正經,西門慶一般,去去去,連我都臊黑了!”
紀想林“嘿嘿”一笑,說:“自己手臭,不要怨懟別人,輸不起讓給我!”
習米繁沒答言,摸了個東風看也沒看打出了手,“啪”一聲響,下手的大毛又自扣了。他知道自己的口袋裏沒一毛錢了,便順坡下驢說:“讓給你,不然饞死個人還是個問題!”
紀想林巴望不得,一錯身上了陣,口袋裏掏出一包“紅金”煙,給習米繁塞了一根,自己嘴上叼了一根,點燃后碼起牌來,熟練的讓人眼花。接着還摸出一張十元面額的人民幣,拍在了桌面上。——習米繁是小打小鬧,他是大賭大擂的大“好家”!
習米繁接了煙,退在一旁,思想一鬆懈,昨夜缺眠,便連着打呵欠,幾十塊錢輸得飛快,心裏也不是好滋味,看着紀想林搖頭慌腦得意洋洋,他心生厭惡,牌局無心再看,叼着煙出門而走。
剛出大門,身後趕來個女人,在他肩頭上輕輕拍了一掌,聲脆音甜地說道:“你的村長當定了!”
習米繁回頭笑着說:“媚子,你想讓我當村長,我便非當不可!”
媚子趕前一步,大辮子一甩,險乎纏在了習米繁的脖子上,甜聲笑道:“既然如此,明天我就到縣政府給你要村長去!”
習米繁繼續開玩笑說:“有勞柳小姐大駕,小可榮幸之至。”
媚子是閃子大爺的孫子媳婦,姓柳名月媚,村裡人順口叫媚子。不幾步就到了她家大門前,她橫身一站,雙手一伸,說:“到我家裏坐坐如何?”
習米繁笑出了聲:“媚子你真逗,這個時候誰敢跟你進門?老鐵雞看見,我的腿就砸斷了!”
媚子笑聲響亮地說:“他敢!”
說歸說,想歸想,習米繁一側身就從她身邊超了過去,快步走上東半坡,回頭一看,那媚子依然怔怔地站在她家大門外,好像望着這身旁的皂角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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